('周垚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仇绍。
在她人生中最狼狈最疲累的一刻,她不想开口说话,甚至不想睁开眼睛,可偏偏他出现了。
“你怎么在这?”
两人同时开口,进而都停住了。
隔了几秒,仇绍低声道:“张阿姨生前就住在这里,她有一些资产也投在这里,我偶尔会回来看看。”
哦,是这样。
周垚木然的点了下头,这时周孝全也站起身,她的话已经到嘴边了,却不防周孝全突然走开了。
周垚一愣,跟上去抓住周孝全的胳膊:“爸,你去哪儿?”
周孝全动作很慢,茫然的回头看向周垚,讷讷的问:“我女儿该放学了,我得去接她啊。”
周垚僵住,一股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手上一松差点让他挣脱开。
可她很快又抓住,说道:“爸,我是周垚。你不用接我放学。”
周孝全甩开周垚的手:“我不认识你!”
这一串变故只发生在眨眼间,仇绍看清状况后人就来到跟前,脸上挂着浅笑,声音很轻:“好,那咱们现在就去接她放学。”
周孝全愣了下:“好,现在去,你是哪位?”
周垚也看向仇绍,只听仇绍道:“我也是学生家长啊,你忘了,我儿子和你女儿一个班。”
周孝全上下看着仇绍,打量片刻突然说:“哦,你是不是王坤的爸爸啊?”
“是啊,就是王坤。”
仇绍轻轻搭住周孝全的胳膊,带着向养老院的方向走,与此同时另一手在身后向周垚比划了一下,周垚立刻跑回长椅边拿起背包,转而跟上两人。
十几分钟后,仇绍和养老院的管理人员交接清楚,暂时找人看管着周孝全,陪他一块看影片,周孝全看得很专注,一时半刻不会突然发作。
另一边,周垚坐在会客用的休息室里,仇绍交涉之后走进来,手里端着两杯水。
他对这里环境很熟,说话也管用,一坐下来就告诉周垚,周孝全下礼拜就能住进来,其实有空房间,只是排号的老人太多,现在中国的养老院整体管理设施都在初级阶段,稍微好一点的就会像这家一样,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号难求。
周垚握着水杯,低着头,听仇绍简单的将目前情况讲了一遍,这才轻声说道:“谢谢。”
仇绍似是一顿:“不用。”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仇绍突然开口:“你昨晚去了画室。”
周垚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点头。
仇绍又道:“东西都拿走了。”
周垚又点头。
隔了几秒,她才开口:“我想,也许都该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仇绍没有说话。
其实周垚所谓的“想想”,彼此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拿走了东西就足以说明。
只在一起图开心,不说将来,彼此没有负担,没有责任。
毕竟只在一起几个月,感情升温太快,来不及仔细想别的。
只是这层意思,周垚没有直接说出来,尤其是在仇绍替周孝全争取了养老院提前入住的资格之后,她只能说“谢谢”。
半晌,仇绍的声音缓缓响起:“好,等这阵子忙过了,咱们谈谈。”
周垚身子微顿,点头。
隔了几秒,她吸了口气,说:“那天,我不该对你那么说话那么急,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我向你道……”
“不用。也不全是你的问题。”仇绍很快将她打断。
说实话,他不喜欢接受这样的道歉,被迫接受一个本来就不该存在的东西。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周垚的脸上,她低着头自然不知道,她脸上疲惫尽显。只是昨夜一宿的折腾,就如此憔悴,更多原因还是因为精神上的重创。
仇绍微微叹了口气,将声音放轻:“我那天的确是生气。但不是因为你说得急,而是……”
一时之间,仇绍竟也有点词穷。
他只怕用错一个字眼,都会引起更大的反弹。
坐在他面前这个女人,看上去很脆弱,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
可仇绍知道,她比任何女人都更有韧劲儿,哪怕其它人都撑不下去了,她也能走到最后。
思及此,仇绍轻声道:“而是,我气你第一时间自己做决定,然后将你的决定通知给我。你甚至没有和我一起商量,问过我的意思。”
遇到问题,就瞬间启动自我应变机制,这似乎已经成了周垚的习惯动作。
解决,执行,她永远不会只在嘴上说说。
周垚咬了咬嘴唇,回应着:“就算我问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结不结婚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从来没想过要因为这件事耽误别人。”
仇绍眉心轻蹙:“所以要及时划清界限,先前的一切都当没发生过?”
他只气恨,周垚处理问题的方式太过冷酷,虽然他们都清楚,这样快刀斩乱麻伤害最低。
周垚依然没有抬头:“对不起。”
仇绍闭了闭眼:“不是这三个字。”
隔了一秒,他道:“不要把我当外人。”
周垚肩膀似是一抖,一句话都不说了。
仇绍见到这样,心里有些挫败,仿佛不小心又碰到了不能碰的地方,她又缩了回去,他还是太急了。
半晌,他沉沉的吸了口气,试图从另一个角度说服她:“谁都有撑不过去的时候,累了找个人靠一下,找人分担,这没有错。凡事都不要一个人做决定,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对方一个。”
好一会儿,周垚都没声音。
她需要时间和空间去消化,道理虽简单,但真的做到是一个突破。
她不说话,仇绍也不催促。
很久,她轻轻应了一声。
“嗯。”
虽然只有一个字,却让他松了口气。
起码,是有进展的。
从这次后,两人在相处上似乎有了共识,不再刻意回避,眼神交流却也不掺杂一丝暧昧,仿佛两个人只是普通朋友,甚至更疏远礼貌的关系。
暂时的“休息”,是为了走更远的路。
仇绍不急。
周垚也无暇去想别的,事情太多,脑子太满,她不是超人,得解决掉一件事,才能去想下一个。
周孝全即将住进养老院,家里很多东西要收拾整理,能带过来的只是小部分,大部分都要清理掉。
周垚将洗漱用皮带到周孝全的房子里,打算收拾整理一段时间。
但在此期间要去养老院要办理很多手续,仇绍会开车带她一起去,路上会给她讲老年痴呆症这种病的中后期症状,可能遇到的事,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仇绍在聊起这件事时,语气极其平和:“这个病前期,患者会认识人,听得懂话,到了中晚期会有些奇怪的行为,比如整宿不睡,自言自语,骂人,闹脾气,以前脾气再好的人在这个病面前,都会变得不可理喻。很多中国人会选择自己照顾老人,事实上不仅做不到专业有效,也会影响生活。有心无力,被气的失去理智,对双方都是折磨。”
“如果像老人好受一些,精神好一些,精神专科医生会给开精神科药物,做到有效的延长寿命,也更有质量一点。”
对周垚来说,周孝全有这个病,最好的照顾方式就是交给专业人士。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不是玩笑,何况周垚自问做不到没有怨言的照顾周孝全到最后,父女之间搁着一道坎,这阻碍了她去执行中国式的无怨无悔的孝道。
周垚也看过一些到了老年痴呆症晚期,家人照顾老人的视频,一家人的生活都得围着老人转,比养活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还要心累。
她也很佩服能做到这一步的子女,同时问自己,当周孝全因为这个病对她无理取闹,把她气的跳脚时,她是否还能保持一份平和的心态?还是瞪着周孝全,脑海中闪回的全是以前的隔膜,恨不得和他同归于尽?
答案只有一个,她不是圣人。
她和周孝全之间的沉疴是顽疾,经不起这个病的考验。
自然,在很多人眼中,把老人送去养老院是一种撒手不管的行径。
很多中国老人一听到这三个字,就想到“遗弃”。辛辛苦苦一辈子,把孩子拉扯大,把屎把尿,老了却不能得到孩子同样的照顾,还要甩手给外人。
周垚这几天想了很多,转而又想到她和仇绍的关系。
这两件事似乎都是选择题。
自己照顾老人,还是交给养老院。
结婚,还是不结婚。
但这些都不是写考卷,选项摆在面前总有一个是对的,把它找出来就拿分。
生活里的选择,很多没有对错,没有是非黑白,也没有道理。
周垚想到二十岁时的自己,那时候她做选择,凭心情,凭感觉,凭本能,凭一时冲动,看哪种让自己爽。
那些选择有对错么?即便有,她也不管。
后来成熟一些了,她做选择,看利益,看实际效果,看优势,看弊端,分析利弊之后,找出对自己最有利的。
那些选择有对错么?大部分都没有。
对错黑白分明的选择,根本不叫选择,真正难的是,两件事都是对的,或者两件事都是错的,选其中一个。
而且一定要选一个。
短短的一周时间,总算把周孝全送进养老院安顿下来,周垚连班都不加了,每天早早回到周孝全的房子里收拾,每天整理出三箱子。
周孝全有非常不好的收集癖,买东西都是成批,各种款式的帽子就有三十多顶。还有一柜子的过期药,药吃完了空盒子还留着,更不要说一些旧物,连周垚上学时的课本居然还能找到。
周垚翻开课本,看到里面她画的简笔画,为自己当年的中二行为一阵无语。
幸好周孝全将老照片都放在相册里,一张张翻看过去,就像是看了一部人生剪影。
周孝全会将每张照片的时间地点标注出来,周垚从自己的满月照片、百岁照片,一直看到高中毕业,唯独毕业典礼那一页空着。
周垚想起来,那天她一直躲在学校某个放杂物的教室里,不肯出去,出去了遇到周孝全的镜头,也会别开脸。
吸了口气,周垚合上相册,封箱。
已是秋天,北京难得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雨之后大概要穿长袖了。
下雨那天,周垚在公司,正准备按时下班,下班后约了一个法语翻译,任熙熙帮忙牵线的,听说人很可靠,周垚想先拿出一部分菲菲的日记过去试试。
但这场雨来的太急,周垚只好和对方改期。
来北京谈合作的张淳一行人,正好今天离京,要赶去机场,也赶上了这场雨,班机延误。
周垚在公司和张淳打了个照面,没有多说话,远远听到她的笑声,回头一看,她和仇绍正站在一起。
仇绍仿佛有感应,在周垚回头的瞬间,也错开目光看了过来。
周垚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在公司喝了一杯奶茶,又看了看外面的雨,想着已经过了晚高峰,再不回去就太晚了。
周孝全家距离公司比周垚自己租的地方远了一倍,周垚想叫车到楼下,迟迟没有人接单。
她只好先走出去,站在大门口,隔着雨帘张望。
周垚本以为,张淳早就走了,没想到这时候身后出现一串高跟鞋声,回头一看,竟然是她。
张淳笑着上前,却不见她的助理。
周垚和张淳打了个招呼:“张总怎么一个人?”
张淳笑道:“先出来透口气,待会儿就走了,在等你们仇总,他去取车了。”
周垚也笑了下,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