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师傅是真的想复国嚒?”
此时已无外人,辛鸾忽然在邹吾的耳边轻声问。
“不是。”
抱着他的男人忽然轻轻地躲了一下,嘴上却沉稳道:“十五年为期,他残愿未了。如今时移世易,他只是难以自拔罢了。”
辛鸾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刚刚偷眼看着千寻征,就在他们走近第三进的院子再看不见他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老人的身影好苍凉。遗民几度垂垂老,他深不可测地站在原地,深深凝望着他们,那感觉不是刀一样的锋锐,是遗民已老的苍凉。
暗道里照明很多,却并不宽敞,砖缝中似乎在漏风,红黑色曲折的小径中刮着嗖嗖的凉意。邹吾折着他,辛鸾的胸口都快要抵住双腿的膝盖,可他无心四处张望,只感觉身下的人在抱着他迈步,而他心里像有一团火在悠悠地烧。
“疼。”
一个低矮过处,邹吾压到了他后背的伤口。
邹吾却一反常态地嗔怪:“疼还乱逞强。”
卓吾在后面一直尴尬地跟着,此时立刻道:“哥不如我来背他吧?”
“不必。”邹吾轻飘飘地回了他两个字。少年的腰身两膝在他的臂弯中恰可盈握,满满地揣了他一整个胸怀,他手臂轻轻颠了颠他,挪换了个位置,对辛鸾淡淡道,“不逞强,谁能伤你。”
那个时候辛鸾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是辛鸾自己没有察觉。
久久的寂静之后,辛鸾嗫嚅了一句,“我是不该站出来吗?”
辛鸾那么小,被抱着,头也只是垂到邹吾的胸口。
邹吾侧身低头去听,听清了,想了想,答,“不是。”他的声音那么低沉严肃,居然在说:“你很有种。若林氏国的旧朝臣有你一半的骨气,十五年早已够他们卷土重来。”
辛鸾却呆了一下,不合时宜地嘿嘿笑了起来:“那其实我天衍还该庆幸是吗?”
邹吾本来满腹心事,被他这么一说,也忍不住也笑了:“可能吧。”
男人的笑声振动了胸膛,狭小幽闭的空间里,辛鸾忽然就攀紧了他,不由自主地贴着他轻声念了一声“谢谢你”。他不确定邹吾有没有听到,四周幽静得让人心寒,黑暗沉重的石砖压在他们的头顶,而他那一句却轻得仿佛遥远的叹息。
卓吾后来回忆,想到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的后面,辛鸾的脸被他哥的肩膀遮盖住了,他只能看见他露出来的细瘦手掌,握着拳落在他哥肩头的时候,就像是某种受伤的鸟类停息在了巢穴中,轻轻地蜷缩住了自己的爪子。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他们似乎是笑了起来,因为那个笑,他猜过无数次辛鸾当时的神情,他一定是像某种小动物,虚弱地瞪大了黑眼睛,听他哥说话就仿佛盯着两颗谷子一样专注,弱小无依地靠在他哥的怀里,没有刚才一点的果敢和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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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了两刻,密室很快就走了出来,从千寻府的密室打通到的是太平坊桥楼街的一个矮小荒僻的天井。兄弟两人有备而来,出来之后直奔桥楼街第二街最北端,辛鸾那天的记忆乱糟糟的,他失血过多,自觉很清醒,其实整个人一直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身上一直在一层层地盗汗。
被人抱上马车的时候,他本能地抓住了什么,只听身上人喂了他什么东西,然后安抚地拍了拍他,对卓吾说:“你给他换一身干净衣服,带好照身贴,现在就出城去。”
辛鸾睁开眼:“那你呢?”
邹吾对他笑:“殿下忘了么?我还有徐斌那里需要摆平。”
辛鸾纠缠道:“你怎么摆平?”
他温和答:“我去跟他讲道理。”
他喜欢他有条不紊面面俱到的感觉,可也厌恶他有条不紊面面俱到的感觉,他抓住他的袖子,眼里露出深重的忧虑来,“可是他刚才还要抓你,你这样岂不危险?就让千寻师父来善后不行么?”
辛鸾知道今日的冲突千寻府是授人以柄了,不管表面上平息了多少,十有八九是要卷土重来的。可是辛鸾想,既然千寻师父既然在南阳的根基如此庞大,他肯定有他的办法。
“可毕竟是我们惹的烂摊子啊,”邹吾也不跟他拉扯,目光坚定又温柔,“我们说走就走,老师却不能说走就走。我不亲自去,我没法安心。”说着他顺了一下他的头发,对卓吾道,“你帮他梳梳头,擦干净脸,驾车去老地方等我。”
卓吾利索地一点头,“好。”
辛鸾不肯松手,手掌蹭着干涸的血迹,揪着他文士袍的一角布料:“我不懂……”
他不懂。
一个是官,一个是匪,正当通缉时,邹吾要怎么全身而退。他想不通邹吾处理这类事情的尺度在哪里,他只知道邹吾白日拿着司丞亲戚的名头做戏,晚上堂而皇之踏进司丞府上,如今还和徐斌是直接的利害关系,现在自投罗网,徐斌这个做官的岂不会让他好看?
辛鸾失了章法,他想哭,不想他走。
可哪怕甚至昏暝之中,他好像也知道拦不住他。他深深地一个呼吸,终于放开了他,闭着眼睛不再看他,却一字一句说:“我还没向你道谢、道歉,你记得要回来啊。”
就像梦一样,那个人对他说:“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
街道来回象征性巡风的士兵变多了。卓吾架着马车,辘辘地一路驶往城门口,接受盘查,然后顺利通过。而辛鸾侧躺在马车里,手里本能地握着刚塞到自己手里的小弩,他知道那弩弦被油浸泡过,韧劲儿十足,他就一直勒着那根弦在他的手心里,让自己不要睡。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飘了起来,就飘在马车的上面。他不断地往回看,不断地回头,一颗心牵在南阳城中,因为他落了他最重要的东西。
第42章 红窃脂(2)
辛襄已经一连几天没有好眠了。
他现在一睡下就会梦到宫变的那一天,他从落子门一路蹒跚地往西苑走,他感觉那条路那么长,那么长,他怎么也走不到头,空气里面满是尸体的血腥味和烈火烧灼的味道,他茫然地走,心里一遍遍地想我在干什么呢?我到底还能干点什么呢?
快到温室殿的时候,一块凸起的地砖几乎绊倒了他,他踉跄了一下,再抬头却看见了父亲,父亲衣衫整齐地从温室殿里出来,手提三花沾血的“青仞”,后面跟出来一排排的亲卫。
辛襄茫然地看那场面,茫然地问父亲:“王伯呢?”
青仞的刃口混着血,却还泛着乌青色的光。
他父亲答他:“在里面。”
辛襄顿时天旋地转,浑然一句,“还活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