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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小皇帝突如其来的紧拥,慕洵拍了拍他低头微躬的脊背,浅笑着说:“陛下搂松些,压着微臣肚子了。”
陆戟没作声,倒是自觉地松了手,从后头滑到两侧轻扶着慕洵的腰,满鼻温湿的热气直往他颈后喷。
他想起早朝前张继跑来同他汇报慕洵遇刺之事,还说到前一阵去慕府探望却见到慕洵昏睡不醒,问他们到底是怎样打算的,他这个日理万机的准爹又在干嘛。
陆戟红了眼答不出,总不能说这些日子他除了忙于政务就是在莲花池旁边掰花瓣,还边掰边念叨:“老师爱陛下、老师更爱我……”
最后的结果是慕洵有三百八十次爱陛下,只有三百七十九次更爱他,以及一个秃噜了一半的御花园。
他又想起暖阁那晚,慕洵难受得直不起腰,却坚持要独自出宫回府,还说既然做戏就要事无巨细的表演,骗过身边并无立场的宫人卒子,才有可能迷惑敌人。慕洵不准他派人相送,更不准他亲自搀扶。
那天陆戟站在暖阁窗边的阴影中,目送那个步履蹒跚,几次扶住宫墙躬身欲倒的人影,只觉得胸中某处被反复碾压,几乎碎作齑粉。
他撂下朱笔,笑得倒像要哭,避着张继的眼睛道:
“凡矜说,朝局不比策论演习,时局即逝,再无良机。倘若朕不能趁此整顿朝局,他就请辞避世,与朕不复相见。”
“他说朕必为明君。是他所求,朕无法驳他。”
“今天留下陪朕,好不好?”陆戟拥着他不愿放开,语气中满是关切与央求。
慕洵想着府中案桌上还留着前些日子昏睡静养堆积的文书,沉思片刻,还是松口道:“好啊。”
“只是陛下得容臣回府一趟,”慕洵将手移到自己腰侧,覆在陆戟的手上,“臣得换套衣服,这朝服有些紧……”
“皇宫里什么衣服没有,凡矜若是嫌弃,朕可以命人去你府中取来。”陆戟知他意不在此,特地跟了他的话往后说。
“陛下误会。”慕洵垂首,欲将陆戟推开行礼。
陆戟好容易见到人,哪能容他这样拘礼。
于是他顺着慕洵那点微不足道的文臣力道假模假式的往后倒,引得慕洵当即心惊,立刻伸手捞他,然而这位正值青春的小皇帝倒到半途乍然站定,如松般苍劲的后腰一紧,将迎面扑过来的慕洵顺势带进怀中,膝盖一弯就将人打横抱稳了。
以至于慕洵被他双臂搂着,一口心惊的凉气还没抽完。
他即刻意识到陆戟这一番捉弄,眉心一皱,语调却仍是平平:“陛下如此待臣成何体统?”
“哎……都说要陪我,凡矜你怎么还要端一副君臣架子。”陆戟盯着他的眼睛,知道他并未责怪,于是笑叹一声,“况且你身子都这样了。”
“臣自己能走。”慕洵知他向来不甘愿拘于礼数,此番又忍了许久,定会一如既往溺待他,他虽无排斥却也毫无办法,只能好话赖着说,“陛下将臣放下,微臣今日就不理政务安生陪着陛下。”
陆戟知他素来低调秉礼,也不是个示弱的性子,定然羞怯于大庭广众之下被他这样抱着,因此尽管不舍,还是将人放下了,“君子一言,老师可要以身作则。”
“自然。”
尽管如此,陆戟还是扶着他的后腰不愿撒手。慕洵不忍再拒,只能由他托着,在垂首经过的宫人面前避着脸满面羞红。
“平日那样清冷冷的,还真没见过老师这样脸红。”小皇帝带人进了御书房,立刻环过手解开慕洵的腰封。
“陛下太失礼了!”慕洵伸手将腰封抓牢,另一只手固住陆戟的手腕。
陆戟闻言松手,也不是头一回被他拒绝,只能无奈道:“那你自己来吧,我不碰你。”
慕洵怔住不动,脸上羞愤更甚,眼见着从眼底生出成缕的水光,眼尾与耳垂更是鲜红欲滴。
难道分别的数日,他竟只是满心惦念此等云雨事?况且房门大敞,白日宣|淫,他居然连仆从也不避讳!天家重地,书房正殿,天子任性妄为便也罢了,竟还要他自己动手宽衣解带……这实在是、实在是出格的羞辱!
他看着面前满面无辜甚至唇间含笑的小皇帝,堵了满口的失望与痛心,喉间哽了半晌,方咬牙挤出一句:“……放肆……”
陆戟盯他许久,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老师自己说朝服紧了些,我不过让你自己取下腰封松松身子,怎么是我放肆了?”他一面忍笑,一面背着打手势让殿内的宫人退出去。
慕洵难以置信地凝紧视线盯着他,脸上更红了,蓄不住的泪滴连串成股,滚珠似的往颊边落。羞愤、恼怒、愧怍……不知怎的,他一边在心底冷静且锐利地批判自己失态,一边不受控制的流泪与颤抖,腹中孩子大抵感受到这份强烈的情绪,不安的在里头翻了翻身。
他慕凡矜从来是浅淡清和的品性,流言蜚语尚且不怕,为何这区区小糗却叫他如此失控?
他不明白,皇帝也不懂。
或许如御医所言,孕者气躁,慕洵心中一根肉弦紧绷良久,这会儿刚一放下,积攒的情绪如害喜难症般翻涌返上,他这样温凉的品性,到底不懂责骂,一句“放肆”就冲到激愤的尽头了。
陆戟缠着他久了,对他愈是了解,因此赶紧屏退众人,背过身装作查找书卷的样子:“凡矜你想看什么,古今通传、奇闻轶事,这里什么都有。”
久未听慕洵答话,陆戟只能接着自言自语:“朝政奏疏也行,看什么我都能给你找来。”
话音刚落,只听殿外传来一道女声:“奴婢皎月,叩见陛下!”
“赶紧进来,”听闻是皎月送衣而来,陆戟如见救星,“快给你家大人换上吧,朕出去透会儿气。”
他倒也不是特地避着慕洵换衣,只是当下这情况皇帝自己委实没法同他安心交流。一者是慕洵需要冷静,二者是他确实难保自己不动邪念。
结果竟是陆戟一位堂堂九五,按着太监总管方公公的脑袋,俩加起来能只手翻覆国家政权重心的灵魂人物,齐齐趴在御书房门外听墙角。
里头不大却清晰的传出二人对话声连同脱换衣物的窸窣声响:
“大人怎么哭了?可是陛下……”
“没有,是我错怪他。”慕洵仍带着鼻音,“……我也不知为何,方才瞬间就恼了。”
“大人定是昨日受了惊,您有着身子,心里牵挂自然重些……他动了!大人!婢还是头一次摸见他动!”皎月毕竟年纪小,摸到胎动又惊又喜。
大概让她摸了好一会儿,直到慕洵稳着声轻笑道:“好啦,他都睡着了,你若是想摸,回府后有的是机会。”
皎月咯咯直笑,末了还故作老成叹一句:“婢倒是希望他能多安生些,免得大人成日难受。”
里头二人换好了常服,外面俩趴着墙听得意犹未尽,尤其是陆戟,原本满心感谢皎月前来搭救,听到半途就恨不得冲进去把这丫头片子小手挪开,自己上阵帮着慕洵整理衣裳。
直到皎月推门出去,外头一对儿主仆还蹲在窗镛底下贴着耳朵嘘着声,挤眉弄眼的不晓得对着什么暗号。
皎月心道,这小皇帝到底没变,之前是扒着慕府书房的窗子听大人聊书谈话,现在成了陛下,个子蹿得比慕大人还要高,心性却还是没长大似的。
“陛下,奴婢告退了!”她刻意朗了声音,惊得方得贵扯着尖细的嗓音“嗷”得一声叫唤。
陆戟怒瞪他一眼,站起身来佯作无事,冲皎月招了招手,悄声道:“你家大人气消了?”
皎月跟他也算熟人,张口没好气地说:“陛下应当听得很清楚吧?”
“倒是小声一点!!”陆戟哑着声提醒她,“朕刚刚说话做事确实欠妥,你家大人都红着脸气哭了,以往朕都没见他红过脸,是不是朕今天别想进门了?”
“啊?”皎月被他口中一连串同慕洵搭不上边的词语弄懵了,“陛下说得是我家大人吗?大人只是自责,说自己情绪失控了才流泪。”
不怪她不相信,哪怕是陆戟或是慕洵自己也不理解。
当初猜忌他狠辣,现在又不解他脆弱,可他明明应当最清楚,慕洵温和且坚定,握竹的指尖可以肆意泼墨这山河天下。
难道真的是因为这份若即若离的喜欢?或者说,这份陆戟经年不断挥洒的喜欢,真的可以动摇他遍布社稷的襟怀中柔软的某一处吗?
老实说,陆戟从头至尾都在患得患失,当初他不愿夺嫡,只希望自己不要被这座华丽宫殿装饰的囚笼束缚真心;现在他励精图治,其实也只是渴望着能有真正同他齐目并肩的一天。
他总看不到慕洵的最深处,因此他总是怀疑,慕洵这般谋划牺牲究竟是因为喜欢,还是给他精神上的犒赏?他口中的温情、床畔间的默许,甚至是面上的羞红到底因为他是陆戟,还是因为他是君王?
直到此刻,陆戟终于悟得一二。
名位权势皆非他所爱,既是不在乎的事物,纵然为他人所蔑,慕洵自然无可动容;而才情机遇是他掌中之物,纵然遭人妒恨排挤,他总能先人一步,赶在事情发生之前便力挽狂澜;唯独这份忠于本心的情感,既与他人无关,就无从窥见,既难以预知,就无从自控。而未知的东西最骇人。
用情愈深,心愈难安,情则愈难操控,因而愈演愈烈,终致爆发。
或许连慕洵自己也没有十分的明白,他对陆戟这份自身难顾的奉献,或许并不只是那份为师为臣的职责,也并不只是他为公天下的鸿图大志,就好像他想不明白自己拼力护于腹中的这团血肉,到底是因为他舍不下这条性命?到底是因为他要以龙嗣作为扭转朝局的契机?那么缘何在那场酒宴过后的马车中,他明明拒绝柳枫的医治,捂着那剧痛难耐的一小团,心中却盛着比之更烈的悲忧?
慕洵立在屋内,身上是一件浅黄描金的罩衣,领口袖边用银线勾了菊瓣。他不常穿这套,可今日遂了皎月的心意,同陆戟耀目的帝王贵金打了个照应。
他早该明白了。
他正欲出门,却见陆戟进来,二人相视,并无多言。
他们早该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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