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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嫂帮忙居中联络,他大哥已经谋得一官半职,只是地方有些偏远,是中夏版图的最北端晋源,那里是抵御草原十八部的最前线,常年有边境之乱,此一去还不知能不能回来,然后唐放便走了。
夜晚流水淙淙,周殷心中惊栗,孔捷心中也惊栗,完全没有想到当年竟是安平王主动追求的国公爷。
等再相见,广武围城,城池上下匆匆一瞥,两个人就这样跌跌撞撞地长大了。
就像公主曾说的,“当时五哥高兴坏了,堂上费大人还在呢,他哇哇乱叫地抱起二哥就原地转圈”。
但孔捷不知道周殷身上发生了什么,因为他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了,周殷没有去皇宫戍卫走他那条康庄大道,他跑到了晋源那个穷强僻壤来了,直到后来唐氏起兵,直到唐氏一统天下,他的生命里都没有再出现过他那么强势的家族的庇护。
但也还好,安平王一家对他非常好。
若不是孔捷亲眼所见,他也不敢相信成国公和安平王居然是当今陛下带出来的将才,唐耿常常叫人把最大幅的北方地图铺在厅堂上,穿着袜子走上面的山川草原,手中一根手杖,和麾下的将军们讨论地形地势和可利用的阵型打法,这个男人跟北方草原打了太多的交道,还没有起家时就是以走私玉器、美酒、马匹为生,对草原可谓是了如指掌。
孔捷没有见过皇帝,但回忆里那个男人的风采当真是一见便不容错认,直挺的背,高雅、强大、明察秋毫,还有那一双眼睛,光华内敛,不怒自威。
唐家这三兄妹太像了,得天独厚,一口气集齐了这天下最漂亮的眼睛。
当时的安平王已经一战成名得封小唐侯,整日在国公爷面前开屏翘尾巴得意得不行。
可是他大哥从不夸他,总批评他轻浮毛躁,不如周殷浑厚周密,安平王不服,整日在这上面跟周殷拌嘴,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大概是天下大才大多都不耐烦搞纸面谈兵的学问,毕竟战场上小唐侯快马轻裘,出兵如电,最喜欢做前锋亲自试探敌情和诱敌,怎么刺激怎么来,但也因为性子太不定,对方若避其锋芒他又猜不准主力位置,他出门十次有九次无功而返,总是在无所不能和一事无成之间反复横跳。
这天陛下又撒了一题。
安平王又毛躁,急吼吼和国公爷拆了几招,三两下就被抓到破绽。
国公爷云淡风轻地笑了:“四劫连环,势孤取和。好棋。”
安平王倏地撇过去,恼羞成怒去踩周殷的脚,咬牙说:“你敢嘲讽我!”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不知何时已窜得老高,生气都风华正茂。
国公爷抱臂,矜持地让他踩了个空,年轻的脸上满是要绷不住的笑意。
那些年,他们见过许多可怖的生死。
风雨神州,整个江山大地都在交战割据中燃烧震颤。
小唐侯的确骁勇善战,数战扫开西南群雄,灭三王,断河西,平捻军,统带西北精锐,狂飙突进地带着范阳唐氏这一旁支纵马高歌,他们什么都迎来了,王图、霸业,城池、土地,显赫的地位、世人的尊敬。
可那是用鲜血换来的。
生死沉浮,大喜大悲,风急浪涌中的沉闷厮杀,每一刀都真真切切。唐放和周殷数不清有多少次被逼到走投无路,数不清多少次被雨雪、地形、粮草、回援、突袭逼得以为此处就是最后一战,槊开长枪,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
孔捷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们。
只能看见大量大量他们亲热的画面。
国公爷非常直白,安平王更是大胆热烈,孔捷看得有些吃惊,因为在他和周殷短暂的接触中,他完全看不出周殷是个有那么多欲望的人。他会隔着衣服用牙咬安平王的后衣领,锁着人的胳膊强迫人屈服,安平王又桀骜,处处争取主动,结果就是他俩做什么都很激烈,这个想把胯骨打开趴着,那个抱着人的膝盖硬是把人抻起来让他跪着,安平王板周殷的后颈,周殷会立刻矮下来给他咬,周殷急躁的时候下手又特别狠,整个手臂勒住安平王的脖子,手臂和肩膀的血管全绷出来。
他们当时很年轻,身体非常性感。
他们使用对方的身体,像使用自己的身体。
爱护对方,像爱护自己。
周殷脆弱地伏在唐放身上的时候,唐放会抚摸他的头发故意呻吟给他听,唐放面色潮红浑身挣动的时候,周殷也会闭着眼睛去贴吻他的腹肌和肚脐,少年相识,风霜共历的缘分,相隔九年,国公爷还是可以笃定地说:“本公是他唯一长久贴身之物。”
只是后来,两个人只剩下一个人了。
孔捷看不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周殷的回忆里有非常多模糊不清的东西,可能是他自己都拒绝面对,孔捷只是能感觉到他们在吵架,激烈的争吵,说实话这两个人本来也不是一路性格的人,斗性又比一般人要强,吵起来真是风云变色,天崩地裂,他们最后一次吵架是在前线的大帐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孔捷只能隐约捕捉到“晋源”两个字,安平王一怒之下甩帐而去。
当时是冬天,安平王连貂鼠裘都没有披,骑上自己的快马便扬长而去,成国公提着大氅追出去,怒声喊着安平王的名字,可是安平王,再也没有回头。
那一年,他们才二十岁。
孔捷听见一声痛苦至极、压抑至极的咆哮。
他还想再抓住什么讯息,可是所有的回忆都开始混乱:
“地之秽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无鱼,你床上连个饼渣都不能容,小心精气不行生不出孩子!”
“大雅君子恶速成,书看完了嚒?”
“那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咱们将来向大嫂讨一个来!”
“小姑娘力气大又不是丢人的事情,我喜欢女儿,有女儿还能让你收收心。”
“周殷你回来啦!快看快看快看,我得了什么宝贝!”
那失去的感觉太痛苦了,孔捷卷在周殷情绪的洪流里,从来没有经历过整个人都要撞碎了的感觉,那失去的瞬间,他真真切切感觉到内心有一处塌陷下了,疯了,死了,不想活了,这辈子在最好的年纪,遇见最好的人,和他做过最好的事情,可是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从此之后天地一片苍白寂寞,匆匆九年啊,周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一下子就被打倒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若世间真有魂魄……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回来看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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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捷麻痹惊恐地地从国公爷的意识里挣脱,瞬息间,眼前一切归位,屋内漆黑,眼前一豆烛火。
“……为什么?”
周殷缓缓开口,嗓音嘶哑劈裂:“是他不愿意回来吗?”
整整一个时辰,他回溯了他们过去几乎所有事,可是蜡烛没有任何的抖动,也没有出现任何的奇异景象。
孔捷看着周殷的脸,那脸上有斑斑的泪痕。
如实说:“不是。”
魂灵召唤,哪怕阴阳相隔、轮回转世也总有感应,如果没有出现,那只有一个可能。
“是他忘了你。”
缘已灭,万事已成定数,是那个人主动忘了他。
孔捷伸手掐了那蜡芯一下,光芒就此暗了下去。
孔捷浑身像是吸饱了海水一般沉重酸涩,他很难过,并且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公爷,您休息去吧,就当今日没有发生过。”
可周殷没有理会他,还是垂着眼睛,固执沉默地看着那蜡烛,刚刚孔捷那一按,没有将蜡烛完全按灭,它还有一点点幽微的、残存的光亮,颤颤巍巍地抖动着。
孔捷知道国公爷不会喜欢自己呆在这里的,所以知趣地告退,只是他坐得太久,情绪又大起大落,他整个人便有些恍惚,走出折屏后一个踉跄,脚下没站稳,一手按在那外面的披风上。
他先是闻到一股血腥气,紧接着,一大股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强行注入了他的身体,他脑海中一时火光乱闪,光怪陆离!
是他!
折屏后的烛火忽然无端复燃,一起即双烟,焰翅腾地撩起,映亮半间屋子,几乎烧到折屏的纸裱顶格!
成国公惊醒般看着那焰火!
是他……
少时站在书斋的房顶上,无端地砸了周殷的车架,是他,站在马球场的高台上,众目睽睽给周殷唱情歌,是他,风雪里多少次瑟瑟相拥,最后一次却只穿单衣跑了出去,周殷提着这件披风在他身后大声地喊自己的名字,可他没有回头……
孔捷想起自己是谁了:这一魂竟然附在了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周殷发抖的声音,他几乎是失态着地拍地大喊:“孔捷,它亮了!它亮了!”
焰心激烈地抖动着,好像那亮的不是蜡烛,是周殷的心。
孔捷浑身战栗,那一刻他透着屏风的罅隙,能清楚地看见欣喜若狂的前世的爱人。
可他望而却步,不敢应声,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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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拂云百丈青松柯,
纵使秋风无奈何。
四时常作青黛色,
可怜杜花不识得。
《应魂》第一卷 ·完。
第二卷 二魂:春来还发旧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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