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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对于一个鬼来说,还有什么是比魂更重要的?
没有了。
无名鬼在土地公公庙里干了一年的文职,一边替他处理人鬼神三界的公牍,一边打探自己魂魄可能的位置,春去秋来,他魂魄没打听到,因为忍不了村口戏班吹唢呐,晚上入梦给人弹了一夜琴,而被土地赶出了门,最后,他在庙外磕了三个响头,像来当日赤条条来到谷口村那般,赤条条地离开。
秋天,他顺着荆河河谷顺流而下,不知道具体要去哪,只是浑浑噩噩地走,茫茫然地经过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城镇,饿了就去偷些吃的,累了就原地卧下。
大顺初政几年,城镇民生恢复良好,更难得的是礼仪修明,百姓安居,一个月后,无名鬼凭借着幽微的直觉,阴差阳错地走到了都城外。
高耸厚实的城墙威严地矗立在夕阳之下,阳光散射出层层光晕,鬼魂茫然地仰着头看着城头字迹分明的东都二字,为这座城池庄严气象感到震惊。
黄昏,人鬼相遇的最佳时机。
无名鬼忽然一阵晕眩,脑袋一歪,只听“咚”地一声,摔了个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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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无名鬼感觉自己变沉了,躺倒在一个整洁陌生的地方,地上散乱着几粒丹丸,他挣扎着要爬起来,抬手,忽然看见一只白净净的手臂,轮廓清楚,形神合一,他吓了一跳,确定这是自己的手臂赶紧爬起来,瞅准一面铜镜,跌跌撞撞地扑过去——
无名鬼先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脸。
高高直直的鼻梁,圆圆的狗狗眼,嘴角自然向上,是天生的笑唇。
这是……自己吗?
无名鬼一手摸镜一手摸脸,嘴角情不自禁地提起,欣喜便从眼睛中倾泻出来。
紧接着,低头,解衣裳。
直把身上的东西都脱干净,他照着镜子前前后后地转,然后,用力掐了把自己的肚子。
热的,软的,会疼!
他紧张到吸气,原地跳了两下!
地面发出“咚咚”两声。
有重量,还有声音!
无名鬼惊喜地捂住嘴巴,在屋中开心地蹦了好久,紧接着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他附身了吗?为什么会附身啊?
他在土地公公庙看了很多公文,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记得很牢,鬼神不许附身,除非有地府特别开出的授意行牒,否则一经发现,会在地府受到八十年惩戒。
无名鬼从镜中看了看这身体,很白,很年轻,有点瘦,还算健康,弯腰,从地上捡起件衣服披上,探头去开门。
左右开阖的木门发出顺滑悦耳的声响,他探头,外面没有人,映入眼帘的是长矩形的庭院,灯火通明,布置考究,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但也明显不是主院,因为跨院中有十余座和自己这间差不多的门扉,里面有活人起居的气息,更像是处高级的集体居室。
无名鬼有些不解,这种富贵人家一般敬拜的神灵都很多,祖先神,神武大帝,若是自己作祟合该不会这么轻易进入并附身。
他弄不懂眼前情况,只好站回镜子前,打算就近问一问。
“是我占了你的身体了吗?”
无名鬼看着镜中的人,神态严肃起来,那明亮天真的神态在他的脸上缓缓褪去,他用一双几乎是自相矛盾的眼睛,去看这具身体的过去:
“告诉我,你是谁?这是哪里?”
周遭似乎结了冰。
镜外人盯着镜内的人,缓缓的,鬼的识海里动了动,一缕胆怯的、虚弱的力量,被硬逼出三句话。
孔捷。成国公府。算是幕僚。
“哦……成国公,我知道他。”
鬼点点头,他难得知道几个人,能来这人的家还真是凑巧:“那你平日是干什么的?怎么还’算是’幕僚呢?”
小孩大概太虚弱了,说不出话,只能给他几个画面。
大概三年前的冬天,他昏倒在成国公府外的长街上,被早朝归来的成国公无意看见,自此得到收容寄居在这里,不过他不事生产,三年来什么忙也帮不上府里,管事们一直没有驱赶他,按照他们的说法是,孔捷的五官与已故的安平王有些神似,成国公允许他在幕僚院里住着。
鬼不知道安平王是谁,还想问为什么只是像他就可以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但是一想,“算了算了不重要,”他捡重要的问:“那你为什么寻短见?”
他看到散乱在地上的药丸了,是毒药,这小孩合该死了。
小孩给他看了今日清晨的画面。
太阳的微光刚刚越过成国公府的夹墙,南北贯通的夹道里已经挤满了三纵骑兵,孔捷抱着一副马鞍逆行着往前跑,他是幕僚门客,但是在府里的地位似乎有些低,途经的几个侍卫看着他打趣,有的拿枪杆拦他,有的压着他的头使劲儿往下按,等他千辛万苦冲进南院,院中的前队已走得一干二净。
紧接着又换了场景,三个幕僚打扮的男子围着桌子闲谈,他们一边看着孔捷一边调笑,说真的只有脸啊,“给公爷送副马鞍也送不来,不中用的东西。”
总结起来,这小孩就是因为没能把成国公的马鞍及时送到,又遭到同僚一通白眼,羞愧中寻了短见。
鬼魂看罢,真是好一阵沉默:“……行吧。”
小孩没有向鬼魂提要求,也不像是要把谁千刀万剐,鬼魂便只好摸了摸心脏的位置,商量:“那我现在也出不去,就暂住你这里了,若是被哪路神仙逮住,你要替我分辨分辨。”
小孩没有回应他,无名鬼叹了口气,熟悉了几次孔捷这个名字,开门打算去找一下厨房在哪。
太阳朦朦胧胧地落山了。
公府之中一切都很漂亮,崇垣高门,门垂壁箔,哪怕边边角角也都修饰得极其精心,孔捷观察着四周,感慨此府占地恐怕要比得过谷口半个村子,府中幕僚、下属、侍卫匆匆走过时衣着体面、神态淡定、举止从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透露出高门府第的不同。
孔捷住的地方距离厨房不算远,五间大正房,南北两溜厨房,从早到晚十二时辰都有厨娘当值,不论正席珍馐还是甜品小吃皆可叱咄可办,只是这是南院主人的特权,府中下属从僚吃饭是要另付饭钱的,今日主人不在,厨娘凑在锅台外说话喝茶,一派放松的样子。
孔捷看了看兜里的钱,他足够吃很多道菜,但是他不想自己吃,毕竟很久没用活人的方式进食了,人多一些他可以多尝不同的菜,还可以和同僚联络联络感情。
夕阳淋漓,正巧一串脚步声靠近。
人群还没进院,孔捷先听到一阵昂扬又兴奋的讨论声:“看到没有,刚刚那颗星星也太漂亮了!……刚刚南院的人还说呢,星星划过的时候公爷马棚里好几匹马跟着一起朝天上嘶鸣,这是吉兆啊!等公爷回来了听说肯定高兴!”
孔捷心中一喜,看来人很高兴啊,高兴的人总不太会拒绝别人,他在厨房门口多站了一会儿,打算招呼他们一起用饭。
谁知一行人刚刚转进院落,打头的谈笑风生之人一眼瞥见了他,突然惊疑不定地停住了脚步:“……孔捷?”
那是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府上门客多穿文士服,独他一身黑色的武士服,显得与众不同,英俊魁梧,他在看见自己的一刹那,神色转为微妙的不自然:“是你。”
孔捷“哦”了一声:“是我。”
孔捷认出来他了,这个人住在他隔壁,叫王朴。
是今日午间嘲笑孔捷不中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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