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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没问题。”陆声怔怔地应着,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
他记得这部电影,这是七年前的他第一次接触到拍电影的机会,也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
那年,一个人跟他说:“这部戏有个角色很适合你,你可以去试试,我想和你一起拍电影。”
陆声说:“好,我们一起拍。”
陆声既欣喜又兴奋,当晚便投了简历到导演组邮箱,一个月后,也相应地得到了试镜邀请。
只是他没能去成。
患癌多年的母亲去世,父母本就早早离异,陆声只能一人忙前忙后地料理后事,再无精力与心思去顾及其他。
再后来,陆声从他人口中听说,导演迟迟选不出心仪主演,《春光,春光》最后竟然没有正式开机。
现在算来母亲已经离开七年,曾经感到巨大沉重的悲怆早已变成心口上陈旧粗糙的伤疤,不再痛了。尽管陆声并不后悔自己当初做的选择,但没有拍摄《春光,春光》这件事,也的的确确成为了他心中难以释怀的遗憾。
陆声沉默着换上一套干净整洁的衣服,将钥匙揣进衣兜,乘上了终点站为市郊华港酒店的公交车。
五月份的天气已渐渐开始热了起来,陆声坐在车厢内靠窗的位置上,被窗外流动的热风拂出了一层薄汗,他望着不断向后退的景物,思绪又一次蔓延开来。
《春光,春光》的导演叫庄平。哪怕是对电影一无所知的人,提起庄平这一名字,对方也会了然地点点头——“噢噢我知道,就是那个大导演嘛!”无论什么时候,庄平的名字似乎已经成为了人们可以放心观影的保障。
当年,庄平另辟蹊径,大刀阔斧地在职业生涯中做出全新尝试,一改往年更偏理性与现实主义的纪实风格,联合团队构思了一部走纯粹文艺路线的同志电影,正是这部《春光,春光》。影片立项初期便备受瞩目,所有人都在猜测,同志和文艺这俩要素一叠加,这片儿估计是庄平拿来再次冲奖的。
陆声没看过剧本,只了解大概的剧情走向。
故事讲了一个叫方森的少年冲动之下杀掉自己酗酒家暴的父亲,一路搭乘黑车逃到离家千里之外的偏远小县城,在那里的理发店遇见了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理发师杨阮。为了躲避警察的追踪,少年犯索性在理发店的储物间住了下来,阴差阳错下竟和理发师产生了微妙的感情。方森原本性格狠戾桀骜,加上心里清楚,这场出逃只是他偷来的一段时光、终究只能躲过一时,因此与杨阮的关系便更添了一层绝望与撕扯。
而陆声要去试的角色,是那位理发师杨阮。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开到终点站,陆声乘电梯抵达华港45层,找到了4509号房。
门关着,陆声抬手轻轻敲了三下,门内遥遥传来一道声音:“请进。”
房间里冷气开得很足,有点凉。陆声不着痕迹地环视一圈,4509是个面积不小的套间,为了试镜又特意清理出一块空地,几个角落各有一台摄像机,中间则摆着导演的监视器。长桌对面坐了四个人,分别是正副导演、编剧、执行导演,还有一把椅子空着,不知道是谁。
如果是真正的19岁的陆声,看见这般全国顶尖、甚至国际顶尖的团队,完全不紧张、不怯场是不可能的。而现在的陆声早已参加过大大小小无数次试镜,合作过的导演什么咖位都有,到后来,他也变成了无需亲自试镜、可以自主挑选角色的演员。
陆声朝面前几人礼貌地鞠了一躬:“老师们好。”
接着,陆声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他没有刻意打扮,为贴合戏中角色,只穿了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不做任何修饰,声线也是干净清爽的胸腔音,再加上神色自如、松弛有度,很轻松的便能给人留下良好印象。
庄平对着陆声点了点头,没说任何废话,直接打开剧本,指着其中一段问:“试试这段,可以么?”
庄平让陆声表演的一段是故事开头,坐在路边的杨阮看见大街上漫无目的的方森,并邀请人进屋剪头发。
场中没有方森,陆声需要对着一团空气完成这段两人的戏。
无实物表演对陆声来讲不是难事,他快速地调整了情绪,在心中构建场景,进入到角色中。
杨阮正坐在美发店前面的台阶上吃一根奶油冰棍,其实是方森先注意到他的——
方森被一位匆匆跑过的行人狠狠撞了个趔趄,他揉揉被撞痛的肩膀,再一抬头,见眼前是家美发店。
春光美发。
名字真俗,方森想。
不谈命名如何,光靠它破旧的门头招牌也无法招徕任何客人,然而方森竟没急着往前走,纯粹是被门口台阶上坐着的人吸引了视线。
那人看着十六七岁,头发有点长,额前刘海拿纯色小发卡别着。整个人骨肉如玉琢般剔透,顺着雪白伶仃的尖下巴向上看,是双含着一泓春雨的眼睛,湿润,柔和。
杨阮小口啃着手中的奶油冰棍,奶油快化了也不着急,再伸出鲜红舌尖轻轻舔去。他嘴唇也是鲜红色,令人无端想到绽口的樱桃。
似是注意到另一道目光,杨阮歪头朝来者看去,毫无戒心地问:“你要理发吗?”
男生的声音是方森从未听过的一种质感,字与字之前像煮熟的糯米般有少许粘连,又异常轻柔。
方森摇头,仍然不开口。
男生并未显露任何情绪,只是眯着眼睛笑。他看着方森,又把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一遍,软言软语道:“你要理发吗?”
一开始,方森并没打算进去。
说怪也挺奇怪的,他再次对上那男生的眼神时,总觉得里头蕴藏着什么教人无法拒绝的魔力,再加上好言好语,一时间让方森没能说出个“不”字。
现在再想说出口已然来不及,方森便跟着男生走进了屋子。
杨阮将冰棍啃净,带方森走进最里面去洗头,示意他在躺椅上躺好。
杨阮看了看方森,说:“口罩,摘一下。”
方森平躺着反问道:“不摘不能洗?”
“一会儿还要剪头发的,摘下来更方便。”杨阮不见愠怒之色,语气仍然慢悠悠轻飘飘的,好像从来不会为任何事生气,也不介意别人什么态度。
方森依言照做,把口罩收进裤兜中。男生在方森颈下垫了一块白毛巾,“这样更舒服,不会硌。”
接着,杨阮拧开喷头调试水温,小心翼翼问道:“烫不烫?”
“不。”
“嗯。”杨阮用温水淋湿一遍方森的头发,而后往手心里挤一泵洗发水,缓缓抹在发丝上。
他开始轻轻揉着方森的头皮,给对方仔细地把头发洗净。
之后方森便坐在了椅子上,杨阮站在他身后,拿起操作台上的平剪。
方森没说想怎么剪,只说修短一点,杨阮便将方森的上半边头发拿夹子固定住,又用手指夹出下面的一缕头发,细细削剪起来。
剪发的过程中,没有一人开口说话,杨阮全程眼睫低垂,丝毫不在意方森紧张而戒备的神色,全部的注意力只放在对方的头发上。
杨阮的理发技术又快又好,二十分钟过后,就给方森理出了一个简单清爽的短碎发。
这段戏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演完之后,陆声重新回到桌子正对面站定,等庄平发话。
庄平沉默了一会儿,神情若有所思,半晌后才开口:“我看过你的简历,你是电影学院的学生,但之前没什么代表作,对吧?”
陆声点点头,说是。
他妈妈是话剧演员,耳濡目染之下,他早早开始对表演感兴趣。五岁那年,陆声在一部电视剧里演了男主的小儿子,当时却并没有一举走上童星的道路——母亲其实并不想让他进入娱乐圈。
直到后来,母亲查出癌症、身体越来越差,想法也逐渐发生转变,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孩子只要健康快乐就好,便放手让陆声去做喜欢的事。
然而在这一圈子里,没资历没背景的新人想出头实在太难,陆声念书那会儿,下课后基本就泡在各个片场里,仍然只能扮演一个又一个龙套角色。
“好,那先休息一下,一会儿和另一位主演搭段戏,我看看效果,”庄平整理了一下手中的资料,又看向旁边空着的椅子,不禁嘀咕一句:“啧、李庭这小子今晚跑哪去了?一直联系不上,也没个谱。”
原来那个座位是给李庭的……
陆声的脑海中可以浮现出李庭的很多模样,意气风发的、沮丧失意的、狡黠灵动的、万众瞩目的,可印象最深的还是七年前,他对李庭说我没法跟你一起拍电影了,李庭眼眶通红、哽咽着说:“陆声,我恨死你了。”
庄平再次拿起手机准备联系李庭,结果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紧接着门被人推开,闯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男孩,像是一路跑过来的。李庭站在门口,双手扶住膝盖,脊背弓着,等喘匀了气儿才解释道:“抱歉、路上出了事,耽搁了不少时间。”
庄平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等着这小孩编出个理由。
“车祸,”李庭顿了顿,又解释道,“不是我坐的那辆车,我没什么事。”
听见车祸二字,陆声一惊,一阵后怕袭来,他猛地看向李庭,结果竟发现李庭此时此刻的眼睛也是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他像是被那两道视线烫了一下,心脏也微微抖了抖。
庄平见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让李庭也整顿一下,二十分钟后跟陆声搭戏。
陆声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李庭的后背。
这是一个带有安抚性的动作,李庭缓缓抬起头,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陆声的眼睛,终于轻声开口:“哥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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