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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日就是上元节,城内好多家商铺已经提前挂上了彩灯。
因着西疆这一轮换防调动,狼鹫军多位统帅将领携麾下将士回返内陆,这个月几乎能算是国朝近些年来最热闹的一个正月了。
一行人进城的时候日头已经升起来了,闹市早集里到处都是人。
稻林领着五人绕路避过最拥挤的几个坊市,一手捧着油纸包,一手想从游侠黄峥手里接过缰绳牵马。
“我以为小姐会乘狼鹫车回来,便没有注意到你们,回去林伯知道了定要骂我马虎......
叔,您歇着,我来为小姐牵马吧!”
黄峥不动声色避开了他的手,笑道:“狼鹫外形凶恶威猛,内陆过于少见惹眼,为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少主便在上一站军驿换了马。
小哥,不麻烦你了,我们行军赶路都有规定,主君的坐骑不好经手旁人的。”
匿息潜行是游侠的基本功。
他们这支精锐镇魔伍队,有他先行探路,秦洛惟和乐豫辅助遮掩行踪,若不是大块头的盾卫秦诸太显眼,他们护着主子在西疆无垠雾海外围匿息巡游一圈再全身而退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这只是打个比方,为了虚荣心这么干的人是傻不愣登的愣头青。
不过话说回来,此时他们随少主回返内陆,一行五人匿息潜行到一个半大小子的身后,对于他们而言也不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情。
稻琼临街漫步,似是悠闲,又好像是观赏游玩,琥珀色的眼眸在热闹的街景与花灯上流连四顾。
她显然是对一切都感到新奇,虽面上神情依旧淡淡,晶亮又灵动的眼睛却显出了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子所特有的好奇与兴致。
稻林不由得心生感慨。
琼小姐六岁被稻家收养,十二岁那年便跟随老爷去了西疆,如今年满二十,才算是真真正正回来了。
如花似玉的年纪,就在西疆那等苦寒之地熬过,怎不叫人心疼?
他减缓了带路时略显轻快的步伐,微微仰头仔细跟自家小姐介绍:“最后一批返京归乡的将士这几日就都能到了,天子早早便发话,为犒劳西疆军士,此次上元灯会由枢密院与坊司组阁督办,巡城、除魔、太府三司辅佐,务必国朝大庆,共贺佳节……”
他笑着指向几十步外的桥边流水,“小姐,您看,洛水自皇城高台而来,灯会当晚您若是来这河岸桥边,便能瞧见‘满城花灯点夜空,洛水映流虹’的盛景了!”
秦洛惟和秦诸是兄妹,自小二人就在西疆长大,从未来过繁华内陆。
此时她靠到桥栏上摸摸精刻的石雕原首,问少年道:“河岸桥边赏景,那桥上呢?”
稻林嘿嘿一笑,“桥上自然是观人了!”
“姑娘你有所不知,京师这些年逐渐有了一条不成文的习俗,上元灯会当晚,未婚男女若有意愿,便可手执鸳鸯花灯上桥。如遇心仪之人,便可送出手中灯笼,对方则要以荷包或折扇等物反赠。”
秦洛惟好奇:“若相中者不愿意呢?”
稻林两三步跨阶上桥,“愿意的话,反赠回来的荷包或折扇上会留有信息,不愿,上面自然就空空如也咯!”
“每一年,都会有好几位风姿卓绝的公子小姐在洛水桥上寻到好位置,于璀璨灯火中惊现天人之姿。
我听市井的几位先生说,这叫以物景衬人。任谁只三分容貌,寻到好角度,也能显出七八分姿色来。”
他说着说着,站在桥头上突然回首,颇有些少年意气地对稻琼道:“小姐,我在市井里有一帮兄弟,您如果有兴致,小的定为您提前占一个好位置!”
可惜她家小姐好像对惊艳亮相不感兴趣,少年的豪言与憧憬似水泡一般,摇摇晃晃刚浮出水面就悄无声息碎开了。
稻琼悠哉缓步上桥,抬手摸抚着石栏,颇有些慵懒闲逸的样子。
她在桥上最高处停留了一瞬,迎着朝阳定睛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河面,随后便继续前行下桥。
路过稻林身边时,她还不忘关切一句,“酱肉包再不吃就凉了,冷包子可不好吃。”
“哦……啊,好、好的!”少年忙拆开油纸包,抓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目光又悄悄追上了小姐。
稻琼的步态虽散漫,但慵懒轻盈的步子瞧上去还怪好看的。像一只回到自己熟悉的领地放松巡视的野猫儿似的。
她的神情一直是那么专注认真,琥珀色眼眸灵动又明亮,似对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十分感兴趣。但她撤回目光的样子也果断极了,仿若明眸里先前展现出来的兴致都只是旁观者的错觉。
这样的琼小姐对少年来说足够神秘,足够有吸引力,也足够陌生。
好在这位气质矛盾又抓人眼球的女郎是自家小姐,稻林对她打心眼里就有三分亲切在。
游侠峥叔、盾卫秦诸从少年身边行过,跟上了自家伍长,一只修长的手则伸到他面前,从油纸上拈走了最中央的酱肉包。
走了一会儿,包子皮有些凉了,但好在馅儿还滚烫冒着热气。
秦洛惟不见外吃了他一个包子,稻林心里立马就觉得跟这名女军士亲近了一层。
“秦姑娘,小姐上元节真的不来桥上吗?”那可是京城未婚男女这段时日最期盼的盛会呢。
京城不比别处,洛水自皇城环伺分流向四方流淌,届时节日热闹,十八座洛水桥上定然人山人海。
若不提前定好,到时候他请伙伴帮忙占位置又没人来,是会丢人的。
“我也不知道。”
秦洛惟耸了耸肩,指尖拈住的白嫩包子被她咬出一个匀称的月牙,露出里面酱香味浓浓的肉馅儿来。
“你家这位小姐啊可难伺候了,性子多变且难以捉摸。
你若是占好位置请她,她许就不愿去。
但到那个时间段,说不准她去街上溜达一圈,就心血来潮起了兴致想看看京师美人。如果发现没了位置,或许还要蔫巴巴躲回房去哭鼻子呢……
这可不好说呐。”
啊?稻林刚咬了一口包子,此时嘴巴不由张开呆愣住了。那这位置他占还不是不占啊?
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路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别听这丫头胡说,不用麻烦,主子向来不喜吵闹与拥挤,届时应该顶多只来旁观瞧瞧,不会上桥的。”
稻林被他冷不丁一拍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才想起来,镇魔军伍是五人编来着,这路人小哥是那第五人……
好生奇怪,在城郊时明明这男子是头一个与他开口招呼攀谈的,怎么进城以后自己自然而然就忽视遗忘他了呢?
秦洛惟哼笑了一声,疾走几步,对已行至桥头的上官扬声道:“大人,我听说尹侯也携麾下军将回京了,云台将军尹别将还未婚配,您说,这次灯会尹侯会不会为别将张罗一门亲事?”
“尹方方?”稻琼扭头望了过来,琥珀色的圆瞳眼睛里带上了微妙的兴致,“稻林,帮我占个位置,我到时候来瞧瞧。”
秦洛惟将手里剩下的包子三两口吃完,瞧了少年一眼,背着手施施然下桥跟上去了。
稻林眨巴着眼睛,男子无奈摇头,解释道:“西疆北线尹侯麾下统领、云台将军尹芳熙,跟主子有些……不对付。”
这稻林听说过,西疆女将里,当数自家小姐和尹家女郎年纪最相仿,总被人拿来比较。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军中向来以功绩论排行。
镇魔狼鹫军在雾海最前沿与魔物搏杀,开始时两位女将在一众年轻将领里还声名不显,可很快便脱颖而出,声名鹊起。
直至前年,jsg黑雾潮汐吞没西疆前线八城,尹芳熙领军及时夺回一郡之地,救下数万军民性命,得封云台将军。
稻琼则率众牵制住魔物主力,成功围杀了一头雾海狂兽,她军中阶位现在虽不及尹芳熙,但自那一战后,稻琼在军中威望大涨,私下里被不少将士尊为少帅。
两位军中女将,职位一高一低,威望一低一高,彼此暗中较量不相上下。
对于这样的良性竞争,中军大元帅稻建桓和北线尹侯倒是喜闻乐见,也不插手小辈们的事情。
可是——尹芳芳是什么?小姐对云台将军的昵称?
“咳咳,”路人脸的布衣军士抬手捂嘴咳嗽,压低了声音,“主子向来不爱记人脸,不熟的更是只记些特征名字,转头即忘。尹别将的颌骨较常人而言,略微、呃方正了一点,所以主子就给云台将军起了这么一个别称……”
后来有一次秦洛惟忘了提前叮嘱,结果自家主子在帐内对着尹别将就叫出了这个称呼。
尹侯她老人家听到侄女这个外号,马上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云台将军气得扯着稻琼的衣领就上了演武台,二人的梁子自此便结下了。
“大将军就此事责罚过主上,她现在已不会背地躲懒给人起外号了。但尹别将是个例外,她们俩似敌又似友,你以后见了就知道了。”
说完这些,男人拍拍少年的肩膀,三两步似游鱼入海般又隐入了人潮之中。
稻林站在原地呆了呆,突然笑了起来。
这样的小姐,可比他原本想象中那位不苟言笑、严厉威武的女将军亲切多了。
少年从桥头追了下去,靠近稻琼正待亲近攀谈时,就瞧见神色本漫不经心的小姐突然扭头,望向了桥洞底下。
他抬眼一看,便瞧见桥下河岸的雪堆里仿佛卧着一团黑影,像是石头,也像个半藏在雪里一动不动的孩童。
少年听坊间老人们说起过,天冷,人有时若冻糊涂了,身体感知就会紊乱,明明体寒如铁,却觉得仿若置身火炉一般。
前些日子的大雪,巡城司就在京郊发现了几个把自己扒光冻死在雪地里的行路人。
“小姐,我下去瞧瞧!”
稻琼看了秦洛惟一眼,后者立时便拉住了热心肠的少年,“斜坡上结了冰霜,万一滑倒摔河里可不行。你带我去街边店铺借条绳梯来……”
等把人支走了,游侠黄峥牵着马,和强壮的盾卫一起在桥路边候着警戒望风,稻琼一个闪身便下了河堤。
她看着团在雪堆下那个脏兮兮的孩子,蹲下身,一根手指点到他头顶戳了戳。
警惕又狂躁的小崽子顿时提力甩头,一口便凶狠咬住了她的手,脑袋顶上嘭一声钻出一双软趴趴的毛绒绒犬耳。
稻琼笑了起来,手晃了晃,小崽子不松口,头也跟着左右晃了晃,被她从雪堆里拔了出来。
“别磨牙,松口,再咬揍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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