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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曲红绡是不敢阻拦,而今却是不忍。她何尝不知,这是郡主最后的反抗。
不巧的是,当天傍晚卫琰前来探望卫璃攸时,桌上的空碗尚未被人收走。随行的侍卫守在屋外不出一声,安静得如同石雕。
卫琰从窗台旁的花盆经过,没有停下脚步,只朝桌面上匆匆扫过一眼,似乎未曾注意到什么异常。
“按说你已调理好些天,怎么气色比刚回来还不如。”他在卫璃攸身旁坐下,伸手替形容憔悴的女子整理鬓边乱发,温言细语地问候。
“受了点寒气罢了,大王不必在意。”卫璃攸垂下眼帘,故意避开与之对视。
红绡上前奉上茶水,卫琰却摆手令她撤走。
“你久病不见好转,不知是医官的药方不对,还是身边的人照顾不周。”他说着瞥了眼一旁的红绡。
卫璃攸心头一紧,忙解释道:“每年天气转凉,我便会病上一阵,年年都是如此,倒也不怪旁人。”
两人说话间,曲红绡已收拾好茶具,默不作声地站到一边待命,似乎对他们谈话的内容毫不在意。
“说来这日子越过越快,”卫琰道:“再挨一阵子到了冬天,气候越发冷了,你这身子恐怕更要仔细调养。到时候若还不见好转,该如何是好?”
卫璃攸答道:“三哥无须担心,我每日皆按时用药,等过了这阵子必将大好。”她抬眼打量着卫琰,见对方神色如常,依然补充道:“绝不会耽误婚事。”
“能按时用药就好。我还担心汤药太苦,你未必肯乖乖服用。”
只见卫琰双手撑在膝上,正要起身,卫璃攸却鬼使神差地拽住他。
“璃攸可是还有其他事要同我说?”卫琰问。
“并无要事...只不过瞧见三哥有根白头发。王兄操劳政务之外,也要当心身子。”卫璃攸说着指向卫琰额前,手指轻轻一捻,果然拔下一根白发:“三哥年纪轻轻都长白头发了。”
“可许多事我不操心不行,若无管束,没有一件事情能够顺利办妥。”卫琰的笑容总显得和善,可她知道那些冷酷的念头通通都藏在这看似温和的皮囊底下。
他接过白发随手一掸,白头发便不知去了哪里。
见他起身,卫璃攸也赶忙站起身:“我送三哥离开。”
“不必了,你好生歇着。”卫琰瞥了眼立在一侧的红绡:“让红绡送我就好。”
卫璃攸点了点头,视线却一路紧盯着卫琰和他身边的红绡。
才走了几步,卫琰忽然停住脚步。他背对着卫璃攸,略微偏着头,眼角余光不知在看向何处。
右侧窗台前的月月红被送入的微风鼓捣得摇头晃脑,不经意抖落掉两片花瓣。
卫琰无端的停留令卫璃攸心弦紧绷,喉咙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我问你。”卫琰转过身,走到曲红绡面前:“为何郡主的汤药会被倒在花盆里?”
他的发问极为突然,鹰隼般的目光钉在面前低眉顺眼的女子身上。
“郡主今日已服药,奴婢不知大王所指究竟是何事。”曲红绡低头看向地面,语声平静无波。
“你说你不知情?”卫琰重复问着。
“嗯。”
卫琰忽然间拔出佩剑,抵在曲红绡的脖侧:“现下记起来了吗?”只见剑锋陡然一偏,随即将白皙的皮肉划破。血珠子沿着狭长的伤口滑落,将素净的衣襟染得鲜红。
“三哥,不要!”卫璃攸瞧见红绡受伤,惊得花容煞白。
紧绷的理智即刻陷落。慌忙之中卫璃攸俯身跪下,伏在卫琰足边:“此事是一场误会,确实与红绡无关!”
曲红绡此时亦是垂首伏跪在地上,一只手捂住颈项边的伤口。鲜血从指缝中不断溢出,流过手腕染红了袖口。方才那一剑若再重些,恐怕此刻她已命丧黄泉。
她咬紧牙关,抑着呼吸,好令自己不露出痛苦与惊慌。
曲红绡并非不畏死亡,方才死亡瞬间逼近时的恐惧甚至已盖过伤口本身的疼痛。可她更不愿看到卫璃攸因为自己而受人胁迫,终日惶恐。
沾有血迹的剑锋透着凌厉光泽,并没有就此收回鞘中。卫琰的脸面上连笑容都懒得装点:“过去那些年你没服下的药都去了哪里,你以为孤不知道?你想故技重施,借病拖延婚期,但也不要把孤当成傻子来戏弄。”
他绕过卫璃攸往红绡身边走去。卫璃攸连忙张开手臂将红绡护在身后:“今日是我不慎打翻了药碗,才将残渣倒在花盆里。红绡本来打算吩咐后厨再备一份,只是未料到大王来了,便被我留在身边待命。”
卫琰瞧着她苦口辩解,没有揭穿她的谎言。他本就只想警示对方,并不是真要将卫璃攸逼至绝境。既已敲打,也打算适可而止。
“孤是为了你好,你莫要辜负了孤的一片好意。”
“璃攸明白……”
“今日之事我可以不追究,望你以此为戒,好自为之。”
“谢大王宽恕。”卫璃攸叩拜谢恩,声音仍旧在颤抖。
卫琰拭去剑身上的血渍,将佩剑收回鞘中:“若孤发现还有下次,就不会再对这贱婢手下留情。”
*
此后每日午腕用药时分,卫琰专门派内官前往栖云阁看着郡主用药,再将郡主服药时长、用量一一记录回禀。
到了用药的时辰,红绡舀了一勺在唇边吹凉了,正要递给卫璃攸服下。
卫璃攸的目光缺落到红绡的脖间,一道刚刚愈合不久的疤痕赫然印在雪肤上。那道伤痕蜿蜒在脆弱的脖侧,显得有些许狰狞与突兀。
疤痕的由来犹然在目,卫璃攸一想起仍不免心有余悸。
卫璃攸一手夺过汤匙,端起药碗仰起头一口气将汤药饮下。汤药有些烫舌,她却喝得极为利落干脆。又因喝得太急,忍不住咳了几下,几滴药汁水不慎滚入领口。
“慢点喝,不着急。”曲红绡拿起帕子在她唇边项间仔细擦拭了一阵。
卫璃攸将药碗往桌上随手一扔,瓷碗底在桌上哐啷啷地转了圈又颤巍巍地站稳了脚。
她冷眼看向奉命前来监督她的内官:“还请中贵人回去复命罢。”
内官双掌交叠,恭敬地行过拜礼后便施然离去。红绡起身收拾碗匙,忙活了片刻,想去瞧瞧卫璃攸在做什么。转身却见郡主偎在窗边,瞧着窗外发呆,脸颊上还挂着眼泪。
“这些天按时用药,脸色都红润了许多。”红绡左右打量了她一会儿,故意与她言笑。
见卫璃攸沉闷闷地不接话,红绡只好将她的身子扳正过来面对自己。她曲着手指替卫璃攸抹去眼泪,还未开口说些什么,指上的泪水却似决堤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红绡的心仿佛被划开了一道伤口,任刀锋在其中翻搅。她将卫璃攸搂紧在怀里,抚摸着柔软的青丝,任凭那眼泪也打湿自己的心口。
啜泣许久的人迟迟没有说话,而是在她怀中哭得泣不成声,似要将压抑已久的悲伤一并宣泄出来。
曲红绡自然明白卫璃攸悲戚的源头,正因为过于洞悉,反而不忍再多言宽慰。因为任何一句不切实际的宽慰说辞,闻者听来,都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再将伤情描画得更加真切深刻罢了。
她只能郑重地说出能够兑现的承诺,盼着能以此慰藉。
“郡主去往何处,我便会跟去何处,此生不离。”
“你要瞧着我嫁给别人吗?”卫璃攸抬起被淋湿的眼眸,认真地凝视着她。
红绡被她问得有些失措,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即便你随我去西厥,我仍是要与他人结为夫妻,相伴一生。你我之间只能以主仆相处,从此再无其他可能。”
“可、可即便如此...我也能一直待在你身边,于我而言已是知足。”
她当然明白卫璃攸的心意,可捧来的真心她不敢拥有,也自恃不配。她甚至决定不去在乎身份与廉耻,只要能够长长久久地待在那个人身边。
“但我不愿只是如此。”卫璃攸眼中泪水已干,流露的神情却比含泪时更显凄苦:“若要我眼睁睁瞧着心爱之人与他人举案齐眉,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红绡的身体不禁紧绷起来,脸色也变得紧张,似是害怕听到卫璃攸即将说出的话。
或许是意识到后面的话太过决绝,卫璃攸连忙打住未再继续。
所谓“一别两宽”“永不相见”都并非她真心所愿,心中亦极难割舍。可她就是心有不甘,也因这份不甘,才更为迫切地想从对方那里获得一个足以心安的答案。
卫璃攸又问:“红绡,你当我是什么?”
曲红绡忖了忖,迟疑许久之后回道:“你是郡主,是我愿意一生侍奉的贵人。”
她承认自己心口不一,却不敢道出真心。
随后,良久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堆叠成无形的围墙。
卫璃攸未再发问,也没有与之争执,平静得仿佛已接受了对方的答案。
她默不作声地站起身,一走动,红绡便像影子一样追随着她。
“我想自己出去走走,”卫璃攸自行披上斗篷,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牵起红绡的手,让她与自己并肩而行。而是故意拉开彼此间距离,孑然一身站在门口。
她对身后茫然无措的人说:“你不必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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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老三这个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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