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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琰撂下话后便转身离去,一句多的话也没有,好像已认定柳沐烟接受了他自说自话的安排。
柳沐烟抹去虚挂在脸颊上的泪珠,目光冷冷盯着对方的背影。死灰般的心思忽然活泛起来,无处宣泄的悲与恨亦寻到了出口。
自此,她又开始数着日子过活。不久前商翠缕病重时,她只想把日子拉得长些,这时却恨不能一刀将时日斩断,直取尽头。
三公子并未让她久等。未过两日就来东来阁找世子商谈,说是为着筹划崟王寿宴一事,想借柳沐烟在席上奏乐助兴。
卫昶想起那日在翠羽轩崟王看着柳沐烟时眼里的意味。他既能想到,老三定也瞧出了苗头,起了借花献佛的心思。
可人是他的人,何不由他自己来献。
于是道:“父王寿宴上奏曲,可含糊不得,我也懂些音律,该由我亲自调教才好。”
卫琰露出堂皇的神色,不知措地愣了愣。表情僵持半晌,才勉勉强强点头应承。
尔后,世子忙不迭地找来柳沐烟商量此事,令她好生准备,还特令工匠为她专门打造了一把新琴。
这日柳沐烟正在东来阁旁小园练琴。她低头翻着曲谱,不必抬眼,就从脚步声中辨认出走到自己身旁的人是谁。那人不说话,来意却心知肚明。
“这把琴姑娘可用得合手?”庄淙站了半晌才启声。
柳沐烟抚过琴身弦丝,直到弦结——琴面由卞西云杉而造,精雕着百花图案,琴弦则非普通蚕丝,因混着金蚕丝,因此更为坚韧耐用,音色也更加清亮。
“是把好琴,可还须琢磨琢磨。”
庄淙道:“寿宴当日,除了世子与三公子,以及大王亲卫之外,凡进殿者必须卸下兵刃。大王素日穿着一身软甲,刀枪不入,何况生人更难以近其身。”
柳沐烟眸光动了动,笑着与之对视:“沐烟自晓得行事不易,但当倾力而为,还请大人与公子放心。”
说完收回视线,似乎所有心思都放在这琴上。
“庄大人原本应也是江湖人,怎会踏入这是非之地?”她问得漫不经心,似是闲话。
庄淙没有否认她前半句推断,只顺着后半句话简洁地答道:“报救命之恩。”他拿捏得住分寸,半个字都不会多说。
卫琰曾在他命悬一线时救过他。过往他杀人如麻,确实无情,却也有自己的道义。
至于如何在卫琰的安排下进入禁卫营,又如何被世子相中取得信任,则会是永远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柳沐烟也恰如其分地打住,转了话头:“庄大人可还记得头一回杀人是何时?”
“不记得了,”庄淙几乎想也没想,“太久以前的事,哪里记得清楚。”他知道对方这句话并非真心发问,自然也无认真回答的必要。
“但我还记得十分清楚。”
柳沐烟垂着眼睫,似在看琴弦,又似在看搭在琴弦上白玉般的手。如此看起来,这弦与手都不像能与血腥沾上边的。
“我第一次杀人,算是出师的试炼,只教我们任意杀一人带回首级即可。我挑中了一个戍边的崟军守卫。趁他巡夜偷睡,我拿匕首割断了他的喉咙。原本想搜点钱财带走,谁知那人浑身只有五枚铜钱,和一封尚未寄出的家书。”
不知何故,她突然产生了倾诉的念头。或许是因为庄淙同她一般,都曾在死人堆里打滚,见惯了横尸白骨。再或许,这时候不说恐怕今生都无从说起说。
庄淙只是神情淡漠地听她讲完,好似屠戮的不过是菜市里的鸡鸭鱼鹅那般稀松平常。
“写的什么?”
“无非是让父母妻子勿念,战后即归,等着一家团聚。”柳沐烟食指指腹按压着琴弦,一下一下轻轻拨弄着,弦音七零八落地荡开。她便在无章的弦音里,继续说话:
“后来我又杀过许多人,现在也记不清了,唯独那一次还记得清清楚楚。之后我来到洛殷,闲时打听是哪户人家,才晓得他父母亡故数年,妻子孤身一人为生计所迫入了勾栏,不久前也染病去了。”柳沐烟唇边勾起一抹讽刺的笑,也不知在嘲讽什么:“不过,最后确实一家团聚。”
短暂回顾戛然而止。尚有些不能言说的心事,她也不能再说。譬如曾触手可及又来不及抓牢的朦胧情愫,还有她原已低入尘埃却仍被造化摆弄付诸一溃的心愿。
庄淙面无表情,好像天崩地裂也震不开他面上的波澜:“恕在下冒昧,姑娘在翠羽轩时,应当有许多机会接近大王。”
“那时侯失去了杀心。”
如今却又有了。
准确说来,是除此外她的生命里再寻不到其他意义。
“我也有个疑惑,公子将庄大人这样的高手安插在世子身边,按说有更简单的法子才对。”柳沐烟问。
“公子想要名正言顺。”
柳沐烟掂量了下这话里的轻重,大致能够明白——即使没有世子,也还有别人,未必轮的上卫琰。
“奴婢明白。”
“姑娘明白就好。”庄淙又说:“所以姑娘可要记牢了,无论成败与否,姑娘自始至终都只是世子的人。”
远处的脚步声近了又近,庄淙晓得话到这里该适可而止。
卫昶对庄淙在场毫不意外。他近日忙于交际拉拢属官,又揽了寿宴当日守备的差事,无暇顾及宅中琐事,便令庄淙看顾着些东来阁的状况。
“曲子练的如何?”卫昶径直问道。
柳沐烟站起身子,袅袅娜娜地行了个礼:“按世子吩咐,已熟悉大半,但还须揣摩一二。”
卫昶满眼殷勤地瞧着柳沐烟,视线落在她葱削般的指尖上。似乎不论这指下弹出什么旋律,听来都成了妙音。
“我特意寻人为你定做的琴,不知是否趁手?”卫昶看着眼前名琴配佳人,眼中欢喜更甚:“这可是我命庄淙搜遍城中巧匠,再百中挑一,令人打出来的。”
柳沐烟抿着薄唇微微一笑:“琴好或不好,世子听过便知。”说罢手指覆在弦上,一按一拨,曲调骤成。
旋律由缓入急,优美绝伦,令闻者失神。余韵渐消,卫昶痴痴聆听未能回转心神。直到柳沐烟起身,朝他浅浅一笑,方回过神来。
卫昶赞叹道:“这曲《梅花引》当真奏得妙绝,沐烟琴艺可算是担得起‘无双’二字。”
“让世子见笑了。”柳沐烟羞羞怯怯地望了他一眼,目光便如轻羽般缓缓垂落。
卫昶经她这么一眼,喉咙有些发涩。他往日只觉得柳沐烟是个寡言少语的温柔女子,放在清韵轩的一众佳人里也算不上出挑。可眼前这人突然焕发出未曾见过的风情,眉目神情清清淡淡地一扫,蕴着清澈温润的柔情,并不浓艳,却分外撩人。一想到要将这美人献于崟王,竟陡然生出些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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