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吾没说什么,只轻轻地,回一声叹息。
天衍二十一年,三秋时节,辛鸾正式朝东境发起总攻。
三路大军同时进发,西旻率七万骑兵沿北路过径山,通武关,辛鸾率主力部队四十万经常瑞山、漳水河、南阴墟,胡十三、何方归则率领南境军十万走水路,过白港,包抄神京大后方。
辛鸾多年积蓄一泻而东,十月十七日,东境南阴墟失守,十月二十二日,东境房县、巴东、丹阳失守、十一月初,东境垚关失守,十一月十日日,南阳失守……
形势日非,东境眼见反攻无望,主力决战战场宣告失败,军队锐减到二十万人,然而此消彼长、一生一克,无数人开始向辛鸾输诚,大量军队开始不战而走,不战而降,上将先逃,然后按照官职高低依次逃跑,史征老将军于丹阳遭遇敌军正面袭击,黯然撤回神京外围,他说军部命令他在第二线布防,可是他一连四十天,没有找到第一线在哪里。前线的将官们放弃了土地,“晚投不如早投,晚降不如早降”深入人心,后面的无数人便只能面对无法收拾的残局,整片东境大地,目之所见,尽是溃败。
当时在神京的司空复闻听战报,想起少时学过的成语“势如破竹”,自嘲此前一直难以体会其中意味,如今才知,砍竹只须劈开一节,其余竹节刀锋不必亲至,便已然迎刃而解。
天衍十九年四月,辛鸾自西南起事,费时三年夺下天衍半幅江山,攻克中境城池一百五十余,天衍二十一年十月,辛鸾于中境发兵,最终仅仅以四个月时间,占东境城池一百五十座,当真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司空复有心杀敌,无力回天,他原本可以在前线,但是父亲的坚决阻挠,他只能在神京的边边角角看顾后勤,十一月十日,南阳失守当天,一批新军正于神京西门朱雀城外棘原列队,将由史征将军带领着去通宁陂-荒山一线布防,城外人手混乱不堪,老将军见到司空复,百忙中请求他帮忙催促粮草,称军粮未齐,补运官不知是何去向。
大军将动,粮草未行,这真乃兵家大忌!司空复当即跨马回城,满头大汗地骑过朱雀门、华容道、直奔屯住军粮的粮仓。谁知他人刚到库仓大门,忽听门房内笑语连珠、热闹非凡,隔窗一看,身着押运官的小吏正精神亢奋地坐在一袋袋粮食上,正津津有味地说着他从前线回来,丹阳是如何的溃败,那口气不是垂头丧气,不是含泪咬牙,而是兴高采烈,激动非常,其余众人簇拥在他身侧,整个门房烟雾缭绕,阳光灿灿,宛如正在押宝的赌场!
人心散了。
只有自暴自弃之人,才有这样刺耳的快乐。
他们不再有胜利的信心,不再有值得崇拜的英雄,他们仰仗朝廷提供衣食住行,可大难临头,他们没有丝毫的留恋顾惜之情,只道头顶悬刀的日子太难挨了,索性期待一场痛快淋漓的大败!就让辛鸾来收复他们吧!就让他们当俘虏吧!他们妙语连珠,紧接着是隆隆的跺脚声,哗哗然,又是一场哄堂大笑!
司空复没有动怒,他心如止水,如何动怒?
屋外大声咳嗽三次,待门房里的押运官听到声音,臊眉耷眼地出来,司空复公事公办,责令他们立刻为史部送粮。
神京城外烽火连天,神经城内山水失色,六年前陛下尚且还能用一道“弭谤令”杀开一条血路,如今百姓暴乱此起彼伏,柳营雀山全部大材小用来镇压百姓叛乱,东境已没有统一的灵魂,乌糟糟的神京华容道,乌糟糟的桑榆大路,风纪秩序,荡然无存。
朝堂上的老古板们现在开始争论了,他们开始敢说陛下秘密刺死丹口孔雀是错了,是啊,何止是错,司空复从中境回来,他知道那里的人原来是多么的愿意效忠陛下,多么的愿意为陛下牺牲,可是孔南心被逼死了,中境百姓被朝廷伤透了心。可是朝堂之言也只敢说到此而已,他们不敢说陛下勾结腾蛇氏,不敢说他的弭谤令,不敢说他的冤假错案,不敢说他的弑君弑兄,可这些话,他们不说,自有人来说,总有不知名的一处角落,总有不经意吹来的一阵风,人们窃窃私语,人们议论不休,街谈巷议,道路以目,神京才有几十万人啊,每个人只要多说一句泄气的话,人心便散了!
偏偏陷落之土的另一侧,百姓那么的喜欢辛鸾。
他们为他编造神话,他们说他巨大的翅膀足有九尺长,铁翎钢翅,毛色丰美,他展着翅膀地在北都城上的天空盘旋,身姿迅捷,连箭矢也射不住他,待他落地,骁勇的北境兵立刻开门投降,俯首称臣;他们说,他会是位济世的明君,将重塑他父亲的传奇,他将得到无数人的簇拥爱戴,有邹吾、仇英、西旻、樊邯、陶滦、何方归、巢瑞、胡十三……无数能人将相的辅佐;他们说他每占领的地方,秋毫无犯,行德政,废冤案,近百万人成为他的拥护者,在他身后,是数百城池支撑的庞大补给,是一路发展壮大的天下经纬!
司空复不知道那些声音是从何处而来,他又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晰,他恨极而讥,痛陛下有雄才伟略,只因大厦将倾,才独木难支,偏偏这世道使小儿成名,因他血气方刚,因他后来居上,便用搬弄这遥远的是非来伪造钢铁的洪流!
“说什么民不聊生,人心尽失,又说什么应天顺民者,方能为王……”
通天铁牢中,男人颜色艳丽,一双细长的美目藏着钩子,他百无聊赖地撑着自己的颧骨,另一只手耍着把小刀在铜甑里拨弄了一来回,神色贪婪地叉出一颗鲜嫩的羊心。
天气转凉,这通天铁牢中更显阴冷,男人吹了吹热气腾腾的心,叉着肉在胡椒和辣椒末上滚了滚,然后一口把那小羊的心脏囫囵着塞进嘴里:“历来统治者都不是因为失去百姓才失去土地,而是因为失去土地,才失去百姓,你去告诉父王,不要担心,我们现在王牌在握,以逸待劳,未尝不可——”
内脏渗出的血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向繇浑不在意地用手背蹭了蹭,嫣红的嘴唇一开一合,十分惬意地大嚼起来。
“只要阵前杀了辛鸾,百万大军,不攻自破。”
第235章 决战(5)
径门关,衰草如浪。
乌黑的信鸦盘旋着落于西旻的小臂,她盘发戎装抽出信纸,在她身后,是七万北地威武的铁骑。
“上面说了什么?”樊邯问。
西旻眼皮一撩,讽刺地勒紧嚼口:“辛涧说要许阿隆太子之位,许我亲王之尊,叫我北线助他。”
樊邯扯了下嘴角:“如今大局已定,他才来说这样的话?”
西旻举目看向眼前最后一道雄关,漫不经心道:“谁说不是呢?他竟不知道我西旻此生只站在胜者这边。”说罢她将那信笺往怀里一揣,兜转马头回身大喝:“北境儿郎听我号令——!”
七万铁骑同时抽刀振马,轰声如雷:“有——!”西旻眼中射出凛凛神采,扬着下巴斩臂向径门而挥——
“破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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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您就不要对那个女人抱有幻想了!”
清凉殿外晚风转疾,枯藤梅树下一张瑶琴,辛涧单手抚琴鼓弦,闭目而奏。
乱世之征其词淫,亡国之音哀以思,自辛涧断臂之后,至今已有六个年头不曾鼓琴,今日倒是自弹自奏了一个时辰,曾经,他还是神京深居简出擅五弦知音律的美王爷,最爱弹奏《鸥鹭忘机》一曲,可如今百鸟掠过,再也没有一羽为他驻足。
琴声戛然而止,辛涧单手压住琴弦,道:“宣咸蓟进殿。”
在旁侍立的司空老大人僵硬了一下:“回陛下,咸蓟将军已经阵亡。”
辛涧垂眼拨弄商音:“那便调石固来。”
司空老大人继续为难:“回陛下,石将军已经解甲归田。”
辛涧终于抬头:“那史征呢?”
辛和见父亲一直不理会自己,抢道:“父王,史征将军已经被叛军擒住了。”
辛涧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史征是在神京三十里外荒山布防对吧?”
辛和眉心微蹙,艰难道:“……对。”
正在此时,有内侍急趋而入,一脸哭丧着如丧考妣,辛涧看了他一眼,不听他的禀报,已然站起身来,淡淡道:“那出去瞧瞧吧,此时叛军也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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