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之后的辛鸾好像是崴了脚,宽袖大袍垂落在地上仿佛是鸟儿伏地的翅膀,而辛鸾蹲在那里吭叽吭叽地不肯起来,辛襄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大声喊,“苦肉计还玩不够吗?别装!我看见你偷笑了!”
他这般说,辛鸾立刻回身扭头瞪了他一眼,紧接着,他施施然地原地站了起来,伸手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扭头走开前还重重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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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室殿内,辛鸾盘腿坐在父王的寝榻上,一方矮桌很不成体统地被搬了上来,将将盖过他的腿,让他的手肘能好好的放在上面,辛鸾一手舀着温热的牛乳,一手托着明黄色的诏书。
看罢,他甜甜地喊了一嗓子,“阿爹。”
天衍帝回头,“怎么?”
辛鸾眯着眼笑了笑,“无事,我就是之前听别人这么喊,觉得有趣。”说着,他放下长勺,两只手郑重地将那一轴诏书好生地卷好,仔仔细细地塞进了刚盛放着它的方木盒子。
“看完了?”
天衍帝坐在长几前,一手握着一块碧绿色的玉髓,一手掂着着薄薄的金线,而那玉髓上还穿着一根嫣红的小绳,他问,“不说些什么?”
“父王安排得挺好的,且不说天衍的江山一半都落在王叔的肩上,就说我这一辈,儿子只有守成之才,辛襄却有霸才——我比之于他,不如。”
天衍帝浅笑着摇头,却没有说什么,目光专注地看着手中的金线,手心乍然间现出一团明黄色的火焰来,紧接着,翠色的玉髓落入了那燃烧的掌心里,金箔就宛如绽开的金莲层层叠叠的将那一泓碧绿轻轻裹住。
一时间,光怪陆离的颜色在寝殿内流淌披沥,碧绿、绯红、明黄各色交错渗透,流光溢彩。
良久,火焰褪去,拇指大小的绿玉髓于天衍帝的手心中显影定形,至尊的帝王走了过来,拈着红绳将它复又戴回儿子的脖颈上,辛鸾一低头,只见那块玉石上面,于红色绳结外,又缠上了一层图样精巧的金箔细丝。
这时,天衍帝方才把刚才的话接上,“远声是很好,但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有你的好处。”
辛鸾笑了一下,信心满满地答,“这我知道。”说着他拈着胸口上的玉石,一时有些些忧郁了,问道,“父王,高辛氏按照常理不该是以凤鸟为尊,都是可以展翅飞行的么?那我为什么会生出桃花来啊?难道我是截木头吗?”
天衍帝噗嗤一声,大手盖住他的后脑勺,忍俊不禁道,“谁说你是块木头,你明明……”帝王的话音还未落,骤然间,外间传来子升尖细又高亢的声响,他匆匆而来,匆匆禀报,大声喊着,“禀陛下,外宫传来消息,济宾王遇刺了!”
天衍帝神色霍地一变,辛鸾更是猛地跳了起来,不想他腿上还擎着小桌,还未喝完的牛乳被他毛躁的一下全部打翻在床,银器浇筑的碗盏于柔软的榻上一颠,一转,手忙脚乱中,啪嚓一声,复又于榻沿摔在了地上,摔出的令人心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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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之外,半尺宽的石门正缓缓低沉呻吟着合上,门缝的距离越来越窄越来越窄!紧接着,刀枪剑戟插入肉体的噗嗤声随着“一、二!一、二!”的呼喝声响起,段器死死把着那道门,就在那条缝里发狂地嘶吼!
再之后,他败下了阵来,徒劳无望地用后背对着他的敌人。
辛鸾眼睁睁地看着他脸上露出短暂的、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瞪着眼睛,用力地望着他,用力地朝他笑。
辛鸾看着他满脸的鲜血,一时手脚冰冷,寸步难行,可就在瞬间,段器变了脸色,他宛如地狱中的恶鬼,突然嘶哑着朝他吼,“主子!快跑!!!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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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
辛鸾于噩梦中骤然睁开了眼睛,心口大起大落间,狠狠地喘出一口气来。
他头顶上是茅草屋的屋顶,他懵然地躺着,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换过了,只听着外面似乎下了雪,簌簌地擦着茅草发出寂静的声音,然而他无法思考,只觉得自己还能闻到那股铁和血味道,脑海中走马灯一般掠过了大火、断腿、断手、碎掉的锁骨、打烂的手指、被人劈死的人还有乌油油发青的皮甲影子,还有,还有三足金乌的法相……他脑子发麻,只想尖叫,心想父王呢?我在哪里?这是哪里?!
他没有动,轻轻转头用目光逡巡这茅屋。只见,这一眼就能看尽的陋室,居然还分颇为讲究的隔出了内外屋,一层布帘子外,看不到人影,却隐隐传来交谈声。
辛鸾只听得一个十分年轻的声音,暴躁地压着怒火,口气不善道,“哥!我们还当真要送他那么远不成?你也真是的,怎么就把他偷出来了!”
偷?
辛鸾心中蓦地抽紧了。
“嘘!”年长的那位立即低声呵斥了他,辛鸾心中茫然,正想听听两人的对话,只听那人忽然道,“他醒了。”
辛鸾登时吃了一惊,他不记得自己发出了什么声音!
全然陌生的环境,屋内又没有什么可以让他防身的武器,辛鸾一时如临大敌,警戒地掀开身上的被褥,后心贴上茅草泥土糊着的墙壁,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而那一方深蓝色的布帘子,在他的屏息中,轻轻地被一只大手撩开。
来人的脸辛鸾有过几面之缘,但是并不熟悉,辛鸾谨慎地看着他,只见此时他已经换掉了禁军明光鱼鳞式的铠甲,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干净的牙白色的粗布衫,腰上和襟前都缀着扣袢,于无灯的茅屋中,显出沉暗的檀木色来。
那是辛鸾第一次与此人对视。辛鸾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这个人,那人有一双安静极了的眼睛,他看着他,率先能想到的只是父亲温室殿里摆在边角的定窑瓷——王庭所有的器件都涂绘怒彩,偏偏只有那盏瓷是全然的釉白色。
高岭之土要历受多少千锤百炼才能脱胎,它偏偏不肯调出一丁点的颜色,只取矜持克制的牙白。若不是辛鸾亲手摸过,靠近过,就连它瓷身上精细的釉刻都是无声的。
辛鸾在那没有恶意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离开墙胚,克制地朝前挪了挪。
于是,那人撩起前襟于他面前半跪了下来,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殿下,卑职邹吾,还记得我吗?”
第24章 惊山(2)
“我记得你。”
昏暗无光的茅屋里,纸糊的窗棂漏进雪的光亮来,辛鸾张了张嘴,说出话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完全哑掉了,干涸紧涩的喉咙像是洒进了一把砂,他每个字都要用力地厮磨出来。
而就在同时,辛鸾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混乱的脑子还在想那是什么,下一秒又鬼使神差地猜到那是人血的味道——眼前人一定杀了很多人,现下虽然换过了衣衫,净过面,可那浓烈呛人的血污味还是没有办法掩盖。
辛鸾紧绷的神经又狠狠地吊了起来,他盯着眼前高大陌生的一个人,猛地意识到眼前人如果想对他做些什么,他没有一丁点的办法来反抗。他声音在颤,像是只受惊鸟雀,慌乱地发问,“这……这,是哪里?我睡了多久?我们……是怎么出来的?”
眼前人看懂他的恐惧,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沉默着轻轻调换了姿势。
雪落下细细的声响,黑暗中,邹吾从半跪转成蹲在辛鸾眼前,伸出粗糙多茧的大手,稳稳地盖在了辛鸾的膝盖上——明明是和天衍帝一般的成人身型,矮下身也依然充满攻击性,可邹吾没有犹疑地在辛鸾面前蹲下,仰着头看他,轻声道,“殿下,别怕我……”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辛鸾不敢动,只感觉落在他身上的手钢铁一般,触碰他时又有股令人发抖的翼翼的小心。紧接着,他继续问他,“还记得你昏迷前,你哥哥的嘱托吗?”
“记,记得……”辛鸾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轻声低哑道,“他,他让我去西境我舅舅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