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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朝后,正于暑火将盛之前,天光燥暖,在地上铺下一层零碎的树荫,朝官们三五成群踏出殿门前的御下长阶,而慕洵和新调任上的礼部尚书蒋泉等统筹秋闱乡试的朝臣以及自地方远赴皇城的贡院官吏则被皇帝共召入政通殿商议秋闱要事。
陆戟既有招贤之心,科举旧制的弊处便被新任的能臣贤士提上了内议。尽管寥寥数人的一场小议已尽量减免了不必要的礼节,可还是被那零碎的规矩占了空,唇舌争锋、虚怀纳谏、起拟文书……几乎是与上朝差不多的流程,零零总总又耗了两个时辰。
待议会散场,正午的太阳已稍稍偏移了些许,浪热的气流顺着窗棱往屋内滚。
慕洵昨日答应陆戟留在宫里,这会儿二人刚移步到御书房西殿,屋内摆置了几处冰桶降温,陆清一早被侍奉的宫人抱来候了许久,此刻正坐在慕洵膝上吃杨梅乳团,小手被酥软的乳糕黏糊糊沾了满手,喜滋滋地张了张爪子放嘴里吮。
方公公从殿外躬着腰进来,报说午膳早已备好了,刚过了遍温,问皇帝今天在哪吃。
陆戟掏了块金丝绣帕出来给儿子擦手,望着慕洵问:“饿了吗,要不要在这儿传膳?”
慕洵晨起时就遭过一遍难,用的早膳在入宫前也借着街拐的树林子交代干净了,这会儿一听到“膳”字,嗓子连着胃的堵,总觉得下腹跟着那不堪回首的酸苦劲儿一道,抽抽的闷着疼。
沉闷的午热罩得他昏倦倦的毫无胃口,可大儿子已经饿得乳团渣子也不放过开始吃手了,里头小的也不能由着他爹饿,更何况前头还坐着个啥情况也不知道只会一心一意由着他造的皇帝,他怎好拒绝。
慕洵点了点头,实在按不下强撑的面色,桌席还未摆上便舌抵上颚喉间紧滚了几次,端着背往胸中提了几口气。
陆戟看了他这些年,瞧着也知道他脸色不佳,赶紧将儿子抱到自己膝上把手边茶水往慕洵身旁推了推:“喝些鲜茶润润,总比干忍着舒服些。”
慕洵看着那花瓷茶盅,茶叶青绿,茶汤浅澈,盈盈绕着清苦露香,其实很想抿两口滑滑嗓子。可陆戟体感属热,身前这一壶鲜制的龙井茶正是性寒降暑平心气的佳品,而柳枫特地叮嘱过,他最近身子太虚,胎息拂弱难平,茶酒都需歇一阵。
慕洵这厢正扶了盅沿,陆戟在一旁开口道:
“昨日柳枫托张继带了话,说你近日脾胃太虚只能吃些清淡的,我今日特地命御厨挑了几道滋味浅的消暑菜,还有清儿最喜欢的山楂枣泥羹。”
话正说着,外头宫人站成溜儿的往里进,茶壶糕点撤了下去,换上三凉四热和一罐甜羹。陆清的山楂枣泥羹盛在小碗中独一份,桌上羹罐里装的是银耳莲子,温热的冒着甜气。其余几样皆是性温降暑的青蔬和形色浅淡的肉菜,看着清清爽爽,正抵了蒸胃的暑气。
慕洵入了几口甜羹,口中竟觉爽利,跟着便同陆戟品羹吃菜喂儿子,末了三言两语扯上了秋闱。
“半月后便逢乡试,皇城贡院离宫又不远,你若是想去半途进去看看便是,哪用得着整两日的耗在里头。”
陆戟从食盅里舀出一勺香软的山楂枣泥递到陆清嘴边,甜羹盛在勺中晶莹莹的泛着亮,被他的儿子笑呵呵堵在嘴上不给塞|进去。
“臣日前翻了自先皇登基起各地秋闱折桂的名单,多是贵富子弟。寒门者仕艰,也不知将埋没多少贤才。”
慕洵见陆戟端着勺子左右喂不进儿子嘴里,微微前倾着身子将勺柄接过,在太子圆溜溜的眼前晃着递上去,结果还是被他撅着唇堵在嘴巴前头。
陆清看看慕洵,又低头看看抱在自己小肚子跟前的大手,低头思索一阵,随即拍着那大手眼睛往桌上放光:“肉!肉!”
两人跟着他晶亮亮的目光往上一看……是芋蒸排骨。
好在今日的肉菜调味也很清淡,软烂脱骨的鲜香排肉配上糯泥似的芋头,给孩子吃些也无甚不妥。
陆戟夹了一筷给他,未至口鼻便被小陆清伸长了脖子包进嘴里,咕涌着没长齐的小乳牙朵颐大嚼,吃得那叫一个快活!
最后还是陆戟先找回话头,见慕洵盯着儿子吃饭也笑,眼里却总有些未尽的思虑,在这幅你侬我侬合家欢喜的场景下总觉着缺了些快意。
“那折子我都批好了,准了你跟蒋泉做主考。”这说的是赈灾前几日慕洵上折子给他,说想要巡审皇城秋闱的事。此话一出,慕洵眼见的亮了眼,陆戟紧跟着叹了口气,又道:“可你近日面色不好,又要进去挨两日贡院餐食,方方面面哪里比得了府上宫里称心……朕实在、我不忍心。”
“选贤举能,为公天下。陛下不是也抱着如此理念从政治国的吗?”慕洵说话时噙着浅笑,余着满心的快意,祈盼秋闱能见得贤才为朝所用。
下一刻,这几日早该司空见惯的呕意便数着将过的饭点返上来,慕洵当即忍白满面,用来挥墨留丹的修长手指并拢捂在鼻前,偏过脸避开满桌吃食。
“难受了?”
慕洵抵着喉间的酸烧没有答他。
皇帝将儿子往怀中靠了靠,伸长胳膊为慕洵抚背,自言道:“凡矜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忍着难受不告诉我。”
他凝了慕洵一阵子,又垂眸看了看睁大眼睛盯着他爹爹的儿子,长叹一声:“清儿出生的那一阵,我每晚都梦见你当初挺着肚子躺在床上被他折磨的不成样子。”
慕洵稍稍偏过眼,沉敛的眸中少见的忍浸着水光,捂鼻的手掌自然垂至身前,隐在袖中覆着小腹望向他。
陆戟将清儿抱起,架着胳膊蹭了蹭他的额头:“凡矜,我时常想,能有清儿,我此生足矣。”陆清趴在他的肩上,伸长了小胳膊去够父皇发冠的垂带。
“没有手足相争,不必操戈同室,让他自在安稳的长大。”皇帝抬眼与慕洵对视,满目欣然快慰,“到时我们就去世外隐居,看山高水远,白鸟鸣涧,把满手浑糟事撂给他。”他复望向陆清,“你说好不好?”
待这位满怀欣愉的君主再次抬眼时,正见到慕洵唇边瞬然勾了一道弯,他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沉静,清浅的笑意浮在面上。
“陛下所愿,自是好的。”慕洵掩去眉间紧蹙,捂腹的手掌仍隐在袖下,缓缓拢了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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