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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只是件刁民威求照拂的荒唐事,可如今这当街的跪拜不为圣上而为官差,明面上便成为慕洵的逾矩。
文武百官会理会这群伪装“流民”者对他的刁难吗?他们只能看到事情的表象结果——澄州街府,众民跪官,拜声逾朝。
届时馋口铄金,慕洵不怕,可乡民者众,有意者只需悄传风声,积毁销骨的终将是他。
他若答应流民乞求,便有愧于先祖两袖清誉,有愧于陆戟凡事尽信;可若拒绝,便难解当下困局。
慕洵自知,男身育嗣的声名在外,纵然自己无愧朝纲,于民间也无甚赞誉,可此时地处澄州,周身一众皆为其父老乡人,他从未希求锦绣还乡风光大盛之势,唯念这寥寥乡域,百姓无怨其德行,乡民无愧其出处。
即便这区区冀欲,也将成奢望吗?
“咚——咚——咚——”
接连拜声中,踏实沉闷的重锤声带起地面尘灰瓦砾竞相震颤。
“什么人!住手!”说话的是黄知府。
他少见地收敛笑颜,粗楞楞的手臂捆包麻衣中,大臂挥展,随行侍从奔至重锤石墙的男子跟前捕缚其臂。
“何方刁民,竟于钦差视前损毁石壁?”黄平津微目圆瞪,怒视此人。
“黄知府原来不是哑巴。”出奇不意的,众人身后传来一声朗笑,人们循声望去,见一朗目男子,冠发高束,英姿飒爽,负手缓步渡于街侧。
其后跟有数位轻装侍从,粗麻宽衣一甩,露出内里的银丝软甲,腰玉配刃。
“你又是何人?”黄平津再问。
男子不答,却目有锐意。
“钦差巡街,知府作陪,携配甲私兵拦道乃是大不敬!”黄平津见他面生,衣着打扮也非寻常百姓,只道是多管闲事的别州豪绅,见官却不作礼,愈加盛怒勃然:“你可知罪?”
“这话不该你黄平津来问吧?”那男子站在豆腐作坊正前不远的位置,微一侧目,便有随侍牵着此前被大汉胁迫带入作坊的小童缓缓走出。那小童脸上仍挂着惊恐的泪痕,见到街前众人便害怕地攥紧那随侍衣角,一个劲儿往人身后躲。
“朕倒要问问,你可知罪!”陆戟面生怒意,目瞪知府,眉角高扬,沉声吼道:“开墙!”
未待众人反应,那原本被州府侍从缚臂的天子护卫发力一挣,登时从约束中脱身,与得令而至的一行武人合力砸墙。
那围墙坚实牢靠,重锤强击下震得地面紧颤,街边车铺酒舍,招巾摇曳,连得满街百姓五脏共晃,耳内嗡响。
不出数秒,在黄平津未及下令驻足怔愣之时,高大石墙已然崩裂,土石瓦砾沉闷地砸在盛夏滚热混沌的地面上。
顷刻间,满街沉寂。
石墙背后的街面似乎与墙外并无二至,唯有墙内那一双双失神无光的双眼,佝偻孱弱的脊背,老弱妇孺皆如饿殍,在这日中极盛的午后日光下,竟似罩有一张隐天蔽日的阴网,暗沉沉地盖在众人心上。
长街上伏跪未起的人群中隐隐传出哭噎声,墙内流民眼光闪烁,却一时无人大动。
“陛下。”绛红官衫的慕洵面朝陆戟拱手跪立,沉静的嗓音在烈日旱风下稍显弱力却未失气势:“诚如陛下所言,澄州知府黄平津,谄上欺下,贪腐成性,围墙掩恶,苛待难民。其官上作恶,罄竹难书,恳请陛下严惩!”
陆戟与他对视一眼,面无异色,开口道:“来人,将这澄州知府叩官拿下!关入府牢,监押候审!”
此令一下,天子护卫上前将那两股战战不能自已的黄平津反臂押叩,难民穷叟皆出墙外,一时间,哀泣与感激之声传逾遍野。
而后半月未出,知府入狱,皇帝亲审,诚有无视王法者游辞巧饰,然实事于前,罪行昭然;田桑枯败,百姓蒙难,有钦差视田,引澄州南面江水入流,引渠灌溉,疏解田困。朝廷拨款与州府贪赃悉数下放民间,建河道,赈灾情,澄州旱境,渐时回春。
天子圣驾于灾赈稳定后回返皇城。
返程的马车临行近郊偏驿时已至傍晚,与身负皇命去往澄州时不同,此刻陆、慕二人皆着夏日常服共乘车内,未谙世事的小陆清安分地蜷作一团,躺在慕洵怀中酣睡。
陆戟知他身边这位亲命的钦差前些日子监察灌道修筑、安民放粮,忙得脚不沾地,这些天在车上总是昏昏沉沉的,有时陆清闹着要他逗趣,慕洵也常于半途神情萎顿,沉潭般的眸色被那长睫罩拢着,整个人倚在马车窗棱旁努力撑着眼皮与儿子绕手指。
这时慕洵恰从迷蒙中醒来,将晚的红霞从窗外映照出灿烂华景,照在他清俊的侧颊上勾出一抹艳色,他眉间微蹙,拂袖遮了遮眼,咽下喉间毫无来由的苦涩感。端身明目之际,却见陆戟怀抱着熟睡的幼子正直愣愣盯着他。
“你今日格外疲惫,睡时面色也不好,是不是身上不舒服?”陆戟从前襟中掏出一方金线软帕,握在手里将慕洵额前生出的清汗拭去,又用手背贴了贴他肤色浅白的前额。
慕洵略一偏头避开他的触碰,浅笑道:“无甚要紧。大概是梦到陛下审讯那日,黄平津满面讪笑,自认有理般竭力吼着‘靡费罪小,节俭罪大’的模样,微臣每一想到他尽力谄媚的那副嘴脸,实在是……实在令人……”
陆戟见他突然顿声,闭口阖目,前额又湿,扶于马车窗棱旁的指尖倏然收紧,鼻息深促,颈前微突艰难地滑滚一道,显然正忍耐着突如其来的不适感。
“怎么了?”陆戟将陆清但臂搂稳,伸掌顺抚慕洵强挺着的背脊。
这回慕洵并未避身,安生静缓了一阵,忽又眉间紧皱着抬起眼,费力看向身前不远的那道勾花车帘,张口很是艰难:“……停车。”
声音低弱无力,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
“停车!”陆戟朝外喊道。
车夫闻声提缰,马蹄声纷杂凌乱,逐渐趋停。
车将停稳,未待车夫出声,陆戟便见那人汗珠滚落,喉骨与鼻息都颤得厉害。
慕洵抬臂撑住车门侧框,掌背轻拂隔门垂帘,并未理会陆戟的搀扶,兀自躬身下了车舆。
皇帝何曾见他如此,当即从车内卧榻上取了一块锦巾,盖在陆清仅套了件肚兜的小肚子上,赶忙抱着儿子下车寻人。
眨眼的功夫,慕洵已快着步子隐入车道两旁的树林里。
小皇帝抱着儿子往林中迈步时,只听一阵压抑的呛呕声自树后光影中断续传出。陆戟探身去寻,果然见到慕洵背向车道,扶在一棵苍天木后倾身泛呕,身形躬颤,仿佛顷刻便将倒下。
陆戟赶紧迈步上前,扶住他虚薄的肩膀,皱眉问道:“怎么这样难受?是不是行程太赶?”
慕洵吐过一阵,身上爽快些许,立刻安抚地拍拍陆戟因紧张而大力捏住他肩骨的右掌,接过他怀抱孩子的左手下提握着的半壶清水,浅口漱过:“大抵是连天日灼又周途颠簸,不慎中了暑气,回到驿馆歇息一阵便好。”
他勉强挂出一道宽慰的笑意,回身时却被那扶肩的手臂搂贴住背脊,慕洵不得不微微仰视着陆戟遍及忧色的深眸,胸廓之中突如皎鹿猛跳。
“劳陛下挂念。”慕洵迅及避开那热烈的目光,浅淡的血色瞬时攀上他略显失色的颊面。
陆戟见他此态,眉宇一松,唇角喜不自禁地扬起,眉峰间溢出两道少年风流:“如今儿子都躺在怀里了,凡矜怎么搂不熟似的,竟还这般羞怯?”
傍晚的林间吹过一道风浪,温热卷涌的习习风气吹拂在二人面上,羽毛一般搔得人心绪闷痒。
“咳、咳。”慕洵当风轻咳几声,目光停驻在皇帝前襟的暗纹上,“陛下回车吧,天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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