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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平津再来时已将官衣靴帽脱的干净,一身细麻软布的短衣长裤,膝后胸前甚至粗粗缝补着布色相近的几块补丁。
慕洵瞧他这副打扮,宽硕的身躯塞在务农耕作的民服里不甚协调,心知是做给自己看的,故也不作他评。
他之前托人临时告知黄知府,今日午时后便要出街巡查。一则是时间紧迫,要黄平津无所预备;其二便是午时大热,沿街流民乞儿若在如此烈阳下仍需讨食,那便足以窥见灾况。
不过慕洵年岁方浅,又形容温秀,再着浅服便会衬得他少年英姿,毫无威慑,因而他只单着一件绛红钦差衫,既于礼不逾,也多添锐气,不至受人轻视。
“眼看便至日中,下官略备薄酒,大人屈就寒舍尝几道家常菜,还请慕大人万勿推辞啊!”黄平津见他对自己的亲民打扮并无表态,心中隐感失落,却仍是笑面邀约。
慕洵没有拒绝,一来钦差到任不作威福,倘若再拒这家宴,不近人情的态度一出来,必然惊动狡蛇;二来自己幼年离乡经年未归,对于澄州佳肴,无论如何也添留着念想。
如此一来便叫黄知府得了个攀援的机会,高高兴兴在正厅摆出大宴。八盘精致的开胃凉菜打头,十二道正席炊金馔玉、庖凤烹龙,春韭秋菘山肴野蔌,天羽地禽走兽游鱼,几乎尽有。
流火艳日,如此盛筵,面前清香爽脆的笋丝似枯禾蔫秆般戳在慕洵心上,更有赤酱浓灼,避无可避的令人倒胃。
慕洵收敛怒意,沉眸静待一阵,又见那荤腥大菜亦无穷尽,显是一早便预备好的,终是忍不住冷调问道:“连日大旱,民生难安,黄大人设下如此鸿宴招待本官,会不会太过奢侈了?”
哪道那黄平津闻言,并无畏惧,反而招示女婢夹上一块色泽浓郁的“狮子头”,肉糜独有的软烂质感呈在木筷上,丰富的辅料连同芡汁恋恋不舍地落回盘中,亮晶晶地泛着荤光。
“慕大人莫要动怒,”他仍然挂着一副笑面,却总让人觉得谄媚有余而真诚不足,“先尝尝这素狮头。”
“这是素的?”慕洵望着那已入陶碗的肉糜,眉间并不舒展。
“灾情尤盛,下官怎有余银大兴肉宴。”黄平津布衣草鞋举一碗清酒,自饮道:“大人放心,除却最后一道未上的野肴实乃荤腥,这一桌浓油赤料,皆不出青蔬五谷。”
“只是慕大人久居皇城,尝宫廷百味,下官平日粗茶淡饭恐为怠慢,这才命人寻来楼府名厨,以豆糜青谷做荤形,河鲜野菌熬荤香,搏大人一句心赞罢了。下官并无阿谀之意,更不求厚禄升官,只求大人回宫复命时能据实回禀,莫要一言斩断下官这在乡知府的小小乌纱才好。”
“下官无甚宏图,不过想为乡民做些实事,阖家团聚,求一苟安而已。”
黄平津捧起那粗制的陶碗,依旧展笑,中年人特有的沉稳随整碗平凡乡酿尽数入怀。
慕洵也是澄州人,故土之情被他这番卑而不亢的言语从心海里激出来,圈圈涟漪荡漾在他眼底的澄澈深潭中。
鹤翅久展,游子如何不思乡?
他身居高位、以国为家,出言落笔间皆示江山成败。
纵然如此,那便如何?出尘入世,行走人间,谁人不是飘零无根的孑然一个?就像这粗陋陶碗中的盈盈清酒,天地育谷物,日月酿浮白,入喉润心肺,还不是一遭坤乾归故里。
“既作如此考虑,可见黄大人虽对朝官心有非议,却只能万般思量得下周全之策。大人有心。”
慕洵单掌托住酒碗,拂袖遮沿,仰喉深饮。
最末的一道是碗鱼羹,一经上桌,黄平津便称其名为“知乐其乐”。此羹原为澄州奢食,要山中溪泉十余尾豚鱼活体开背,取鱼脊上最鲜嫩一条窄肉,葱姜腌制去腥,汆水薄盐,浅料清调勾其鲜。
“这‘知乐其乐’下官命人改了方子,仅取一条鲜鱼背脊,礼泉清溪水也换作家常井水,只为取个好寓意,料价品质自不及原方,还望慕大人不要介意。”
女婢盛出一碗鱼羹递与慕洵,慕洵提勺,浅舀入口,只觉鲜美异常,如化无物。再视碗中,但见一条嫩白鱼脊滑软于匙间,正是鲜豚脊背最为珍贵的那一条。
待此宴后,正是天光大盛,日色补火的午后。
黄平津仅带三五随侍,领慕洵一众前去视街。七里长街绕作一圈圆环,每处岔道内的幽深街巷都有澄州百姓们安身立命的居所。
慕洵幼时深居,家教严苛,常与书简长烛作伴,加之他不出十岁便入了皇城,因此对这街景并不能算熟稔。
但见到几处并无印象的围墙,将其后的矮楼民居挡实遮严,慕洵被当头烈日迷晕着眼,却还是闻到一股欲盖弥彰的气味。
疑点不止于此,这满街繁兴不足,萧条有余的街景本无不妥,可那烈日乞讨的流民,眼中并无光色,见到采买而归的过路人甚至目光闪躲。直至府官步近,才有满面灰土的乞者蜂拥而至,扒抱着随侍的腿脚,在街边跪成一片。
“钦差大人!救命啊,钦差大人!”一道嫩生生的童音穿破嘈杂人群,远处一小童跪伏在地上,连喊救命。
慕洵刚寻到那小童声处,便见一粗莽大汉强捂了他的口面,将人提拽着拖入近处的一间豆腐作坊。
他立刻抛了人群欲要追去,奈何浅步未迈,便被一衣衫褴褛的乞食老翁拖住了腿脚。慕洵立时侧眸,示意身旁一矫健护卫疾奔去寻。
“钦差大人救命!”那老翁身形矮小,臂力却出奇强劲,攥得慕洵小腿紧痛。
慕洵俯身去扶,又感那老翁登时卸力,喘着粗气颤颤巍巍站起来。
“有何难处大可说与晚辈,”他垂目凝视那老翁,对方糟乱的须发掩住眉眼,慕洵看不清他的样貌,伸掌于黄平津身侧道:“这位是澄州府知府黄大人,如有难处,各位亦可找他。”
“黄知府老汉认得,是救济我等的大好人。”那老翁偏目望向黄平津,话语间多有感激:“黄大人一直救济我等,老汉感激不尽。不过钦差大人,黄知府平日已够勤俭,身为州府大官,总不能为了我等只过清粥咸菜的苦日子。老汉身后这群都是苦命人,年老身弱,无子无亲,平日受知府接济尚能苟安,可这旱灾一来……家安室定的尚且维生艰难,何况我们。”那老汉顿了顿,咽下一口燥沫,又垂眼望着慕洵脚下官靴,喘气道:“老汉听人说,钦差大人是我朝相国,又得圣上专宠,能不能……能不能劳您玉口,请圣上拨些微款供老汉这等杂命安身呐……”
老翁此话一出,满街的目光全都聚集过来。
卑微如尘的语气、略带强迫的论调、隐含轻蔑的要求,大逆不道的僭越话语从这面貌不清的乞食老翁嘴里吐出来,竟就变得名正言顺。
似乎整条街都静了,满街如炬的眼瞳盯在一身绛红的年轻钦差身上。
人人都在揣摩他的心思,都在猜测这位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会如何面对这般无礼逼迫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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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事业进度差不多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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