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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官员几处上了折子,说是恐见大旱,其中灾情最重的竟是地处南方的澄州。
降雨稀疏,稻苗枯槁,一旦未得通渠灌溉之令,民生凋敝的惨状近在眼前。
可秋闱未至,可堪重任的臣子又年老体弱,前几日刚才颤巍着身子在朝上跌过一回,陆戟无论如何不忍让他再行旱处。
日盛午后,燥热的暑气绕过御书房内四设的冰炉仍往皇帝身上缠,他正心焦气燥着,恰逢方公公盛冰粥时不小心溅出两滴,“啪嗒”一声,结实地滴落在地面上。陆戟随手抓了未阅的文书正要窜火,却在隐怒的深吸下嗅见熟悉的徽墨雅香,他火气一滞,翻手便见到慕洵风骨端达的字迹。
是筹备秋闱的请奏书,慕洵想亲自监考,为他选人把关。
这本不是慕洵的职责,他却鲜有的越过礼部直接呈书陆戟,某种意义上也是对陆戟帝王行事的肯定。
陆戟夹起那墨迹纸张靠近颊面,浅淡墨香由鼻腔浸入,竟不出片刻润的他全然心静。
他展笑批了,又沉心静思,再览地方奏报时总算没憋着火。
方公公几次膝盖发软,终于在皇帝的一声朗笑中如获新生般抬了眼。
“好主意,真是好主意!”陆戟不由合掌自喜,对方公公笑道:“过几日朕要微服同慕洵去一趟澄州,让他们好生预备着。”
青枝环竹的慕府院内刚设了简单的桌台,柳枫抱着白生生的当朝太子陆清正逗趣儿,余光便见慕洵起身作揖礼,迎张继入座。
小陆清似乎非常喜欢这位将军,充满童稚的黑瞳立刻被他一身软甲引了去,小小藕节般的手臂张开要抱,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叔”字。
“太子长得真好。”张继伸手去迎,却被拉着脸的柳枫瞪了回去。
柳枫前日去给将军府管事看诊,误打误撞走错了院子,结果被当成偷鸡摸狗梁上客。将军府一群五大三粗的仆役虎视眈眈围着他,若不是张继及时看到帮他化解危机,他险些就要被打成筛子筛药去了。
他可不觉得这是什么英雄救美的戏码,而是实打实丢脸丢到家的悲惨事。
柳神医将小太子放稳在膝上,转脸问慕洵:“不是说来吃家乡菜,怎么还请他?”
慕洵同张继对视一眼,笑回说:“之前欠过将军一顿饭。”
柳枫并不知晓慕府后厨那个擅做澄州菜品的杂役的秘密,更不知道这遍桌珍馐中暗藏的武学功力。
当然,他知道这精致熟悉摆满盘的佳肴确是澄州名菜,确是正宗家乡味道,也确是出奇好吃。
“爹爹抱……”小娃娃一岁有余,正是对世间满眼惊奇的时候,慕洵拘礼不常留宿宫闱,却也不忍让他总是待在一成不变的宫苑内,故而向陆戟请旨将他带回府中过几日。
慕洵将他接下,托着儿子薄料下软嫩的小屁股将人揽进怀中。小陆清乖巧的伏在他肩上,摸着慕洵柔顺的鬓发咯咯直笑。
柳枫托着下巴,边将美味塞了满嘴边含混不清道:“凡矜我真是搞不懂你,太子跟你这样亲,你又舍不得,何不干脆遂了那姓陆的愿,跟他住进宫里算了。”
慕洵并未作答,反倒端起碎纹玉酒盅,展袖平送,向柳枫敬了一道酒礼,然后并指遮着杯沿一饮而尽。
隔在平日,慕洵表露如此拒意,柳枫定然不会再提入宫之事,可现下酒过三巡,菜尝五味,他面上早已酿出两坛红晕,眼前弯弯绕着醉香,一时只觉眼前物什皆重了两道暗影,嗔怪似的自语着:“不入后宫便也罢了,还回回来找我讨凉药避子,都说了多少次,那东西饮多了不好……”
说着便醉倒将要伏下了。
这酒后真言早不吐晚不吐,偏在张继刚夹了块滑肉进嘴的时候哗啦啦抖了个全乎。
健康强壮还未婚的正直将军张继此时的尴尬不并亚于正拍着小陆清脊背哄他入梦的慕洵,那吐完话卸了心事的柳神医倒是快活,闭上眼欢欢喜喜陪周公弈棋去了。
大将军一阵寻思:看样子这君臣二人的关系似乎比朝下听说的亲近不少,不仅有“回回来找”,还被柳枫“说了多少次”……陆戟陆大天子还是没变,果然那克己奉公的样子都是在人前装的。
他就说嘛,先前下朝后总见陛下溜得飞快,自己每每赶去御书房复命又瞧不见人,还总被内侍拦着等过好一阵,之后要么就见陆戟垂头丧气的过来,要么就被内侍低头哈腰请出宫去,敢情那寻不见的皇帝是跟慕大人“聊”去别处了。
张继满口香滑软肉含在嘴里,一时竟不知当不当嚼。
正在犹豫的档口忽见一门仆小童急匆匆跑进内院传报,说是宫里来了圣旨。
慕洵将睡着的儿子交嘱皎月,自己正了正衣冠,立身站定清了清缓缓升腾的微醺意,领着张继同他扶肩挎着的烂醉柳枫一道入前院领旨。
月星隐耀,盛夏晚空仍垫着亮色,像灰蓝绵绸外罩着一层日光。
慕府外院布设清简,寥寥雅竹,几许枝蔓,粗遮在青瓦乌木的回廊窗棂前倒有低调隐才之意。
随行的内侍宫宦背门而立,金锦圣旨合卷,被为首宣官敬捧掌中。
慕洵一身白底鸦青的墨云长衫,缎带系清腰,薄织罩玉骨,额冠简束,面含浅醺,领张、柳及一众府人直身跪立院中。
“左相慕洵接旨:”宣官内侍声调尖细,似一道惊弓划破浅夜。
“近日天火,澄州大旱,朕心实痛,念及户部官年迈,新科青稚未至,特命左相慕洵兼钦差位,实察澄州灾情,交汇任上。予酌三日启程,钦此。”
众人伏拜,慕洵垂首接下黄绸。
六部官员众多,户部无人,吏、礼二部总有良臣可替,于官制不当遣派于他。纵使他祖籍于澄,朝中长于澄州的又岂止他慕洵一个?让他回澄州祭祖吗?未免太过儿戏。
自从去年他身愈复朝,陆戟行事愈显沉稳,朝上奏下游刃有余,已然渐有能君之势。
可今日之委任,他竟不知陆戟此番到底是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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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包之旅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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